身體很沉。
她在夢中睡睡醒醒,後來終於迷迷糊糊地意識到不是身體沉重,而是有什麼東西將她纏住了。
那東西如同大型蟒蛇,將她的身體四肢捆得牢牢的。像溺水之人抓著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扒著她不放手。
她無法動彈,無法翻身。睡是沒辦法繼續睡下去了,好在她的身體似乎也已經養足了精神,再睡下去隻會頭腦發昏。
她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黯淡柔軟的光線落到枕頭上,床帳內昏暗靜謐,空氣裡沉澱著昨日燒剩的熏香。
懷裡沉甸甸的,她一低頭,就看見了高大的紅發半神抱著自己的腰,腦袋抵在她胸口睡得正沉。
夢裡纏住她的罪魁禍首是什麼,一目了然。
至於帶翼蛇,帶翼蛇團在她的頸窩邊,和她睡在同一個軟枕上,收攏翅膀的模樣似乎正在休憩。
她試著動了動,蒼白瘦長的手臂紋絲不動。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被水草纏住了的魚,她窸窸窣窣著試圖從梅瑟莫的懷抱裡鑽出來,靜悄悄地折騰半天,無果,於是放棄了掙紮。
身體感覺很清爽,沒有黏糊糊的殘留物,想來是在她昏睡期間已經被對方仔細清理過了。除了有些紅腫,有些泛酸以外,她目前一切都好……
啊,還有些淺淡的淤青。
以她的體質,那些淤青估計到今天晚上就消失了。
她側身臥著。紅發的半神是真的睡得沉,到現在都還沒醒。均勻起伏的溫熱呼吸貼在她的腰腹上,搞得她有些癢。她不想吵醒他,於是開始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這注意力一轉移,就轉移到了他的紅發上。
色澤猩紅的發絲如烈焰微微蜷曲,她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輕輕將手放了上去,順著發絲的走勢捋了捋。
“嗯……”
懷裡的腦袋動了動,她僵住動作,結果對方隻是將臉往她懷裡埋得更深了些,擁住她腰背的手臂順勢收緊了力道。
她屏息等待片刻,梅瑟莫卻沒有繼續動作。
……他那個高挺的鼻梁,其實挺戳人的。
她沉默著,繼續摸起了他的頭發,以手指為梳,慢慢從他的發頂開始往下梳。
她的手指變成船隻,紅發變成起伏的海浪,纖巧的船隻順流而下,在發尾的碼頭停留,然後又周而複始,從上流再次啟程。
她一邊任自己的想象力天馬行空,一邊仔細地給他梳理著頭發,時不時曲起指背,抓抓他的頭皮。
沙沙……沙沙……
像手指描繪沙畫的聲音。
沙沙……沙沙……
像絲綢的布料摩挲在一起時的細響。
梅瑟莫歎了一聲,鼻音很低。
她意識到他其實已經差不多醒了。
“……梅瑟莫先生?”
安靜半晌,他低低地嗯了一聲,嗓音含著沙啞的睡意。
她摸摸他的後頸,他依然維持著原先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將腦袋靠在她懷裡,攏著她腰肢的手臂也沒有鬆動的趨勢。
像什麼呢?
像許久沒有曬過太陽的蛇,整條蛇都變得慵懶懈怠起來,軟趴趴地不想動彈。
“今天有要事要處理嗎?”她提醒他,“已經下午了。”
梅瑟莫的聲音悶悶的:“……並無。”
說話時,她能感受到他嗓音在喉嚨深處的震動。
他歎息一聲。
“萊拉。”
她等著下文,然而梅瑟莫那句呼喚好像純屬感慨,他隻是單純想喊她的名字,喊完了便滿足了。
梅瑟莫直到下午都沒現身,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來寢殿裡找過他,可能說明確實沒有要緊事要處理。
“……既然沒什麼要事的話,就繼續睡吧。”
畢竟,他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
她摸著他的頭發,手指順著猩紅的發尾滑落到蒼白寬厚的背脊。高大的半神腰很瘦,肩背卻寬厚。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他背部的舊傷,摸了摸他脊椎凹陷的弧度。
“唔……”那低沉的鼻音又出現了。
“梅瑟莫先生,”她忍住笑意,“你起雞皮疙瘩了。”
她繼續撫摸他的背,半神的身軀緩慢放鬆下來,像一張緊繃許久的弓,終於稍微卸去積累多年的壓力,慢慢鬆弛下來。
他的身軀摸起來像雪花石膏,冰涼光滑且輪廓分明。
她用指尖描繪著他頸窩陷下去的弧度,脊椎骨微凹的部分,如丘陵般凸起的肩胛骨。
但肩胛骨再往下,她就摸不到了,因為夠不著。
“……”
她摸摸他的背。
“傷口附近的地方摸起來會疼嗎?”
但紅發的半神已經再次睡著了。
抱著她的腰,將腦袋抵在她懷裡,睡著了。
溫熱起伏的呼吸貼在腹部,她放空思緒望向床帳頂端。
她沒來由的覺得這狀態有點熟悉,思考片刻,終於明白這熟悉感從何而來。
她低頭看向紅發的半神。
……是擁有皮膚饑渴症的蛇啊。
將腦袋抵在她懷裡的時候,連尾巴尖尖都要纏在她腰上。
“……原來早就見過了。”她小聲嘀咕。
然後假裝剛才什麼都沒意識到似的,繼續撫摸半神的紅發。
兩人這一躺,就再次躺到了薄暮時分。
黯淡的光線逐漸被夜色吞沒,寢殿裡慢慢燃起燭光。
蛇本來就是花絕大部分時間睡覺的生物,多睡睡也沒什麼。
他之前能熬那麼久不睡覺,反而讓人比較擔心。
側臥太久,她肩膀酸澀僵硬。梅瑟莫醒來時,金色的豎瞳中似是滑過懊惱之色。
高大的半神鬆開手臂,她白皙柔軟的皮膚毫不意外地留下了紅印。
“……下次你應該叫醒我。”
一旦心情不虞,他就會擰眉,一擰眉,那張本來就不怎麼和善的臉就會顯得愈發陰鬱。
她打趣他:“下次?”
梅瑟莫彆開目光,沒有回答。
紅色的帶翼蛇隨著高大的半神起身,露出智慧的眼神。
猩紅的頭發滑落蒼白的肩背,梅瑟莫似乎沒考慮到事情進展到這一步之後該怎麼辦,一時半會兒就那麼坐著。
她覺得他像一條發怔的蛇。
看起來好像醒了,其實大腦還在重啟。
說到蛇,她之前都沒來得及仔細觀察……
“它們平時是怎麼睡覺的?”
蛇這種生物沒有眼瞼,因此沒法閉上眼睛。
被點到名的帶翼蛇朝她看來。她以前一直以為纏在梅瑟莫身上的是兩條蛇,如今才知道那是一條雙頭的帶翼蛇。
但為作區分,還是分彆稱呼好了。
其中一條帶翼蛇湊過來,將腦袋放到她伸出的手掌上,露出渙散的眼神,表示這是蛇類睡覺時的模樣。
“哦。”她發出原來如此的聲音。
那條帶翼蛇的眼神於是又恢複了聚焦。
“真聰明。”她忍不住誇它。另一條帶翼蛇也與有榮焉地挺起了胸膛。
她分開床帳,發現床邊的矮桌上不知何時放了一盤食物。那銀質的托盤上堆滿了能幫人恢複體力的麵包、肉乾、乳酪和濃湯,湯碗摸上去甚至還有餘溫。
看到那盤食物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餓。
她進食時,梅瑟莫就在旁邊靜靜看著她。他好像覺得這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怎麼瞧她都瞧不夠,舍不得移開目光。
她吃麵包的時候,他在旁邊看著。她喝湯的時候,他也在旁邊看著。
直到她終於忍不住了,問他:“你不餓嗎?”
紅發的半神才回過神,不緊不慢地應了一聲。
吃完飯後,她恢複了精神。她穿上衣服,掀開床帳,跳下床榻,發現亂七八糟的寢殿已經重新被收拾得整整齊齊,被掃落的擺設也重新回到了桌麵上。
她沒跑出幾步就被梅瑟莫撈了起來。
猩紅的鬥篷忽然罩下來,梅瑟莫用袍子將她一裹,托住她的膝蓋彎將她抱了起來。
他蹙著眉,神色陰陰地將她抱到旁邊的長椅上。見她仰臉望著他,才吐出一句:
“地上涼。”
“……”
猩紅的鬥篷裹在她身上顯得空空蕩蕩,厚絨的布料一直垂落到她腳邊的地麵上。
梅瑟莫托起她的腳時,她不知道為什麼臉頰有些發燙,腳趾微微蜷縮了一下。
梅瑟莫的動作好像頓了頓,但他麵色不顯地幫她穿上係帶的涼鞋,放下手重新站了起來。
“這個,”她說,“這個鬥篷,你隻有一件嗎?”
“為何這麼問?”
她支吾片刻:“……感覺拿來當被子挺合適的。”
“……”
帶翼蛇拱了拱梅瑟莫,他的嗓音平靜無波:“你可以拿去。”
“真的?”
她一下高興起來,跑回床邊,將猩紅的鬥篷放到床榻上。那裡已經堆了很多軟枕和毯子,好在床夠寬大,不會顯得擁擠。
她興致勃勃地表示要幫梅瑟莫穿上盔甲。紅發金眸的半神沒能拗過她,於是給她展示了一下鎖子甲的暗扣在哪。
細密冰涼的鎖子甲是特意為梅瑟莫量身打造的,胸口的部位留出了位置,能讓帶翼蛇穿過。
她站在長椅上,幫他扣上鎖子甲,然後拿起旁邊的翼蛇頭盔。
紅發金眸的半神微微低頭,讓她給他戴上頭盔。
做完這件事後,她沒有收回手,反而捧住他的臉,認真開口:“來一個凶一點的表情。”
梅瑟莫下意識蹙了蹙眉。
“嗯,是平時的梅瑟莫先生。”
她笑起來,然後跳下長椅。
“你要去哪?”
“去和溫戈薩讚請個假。”她說,“我總不能一聲不吭就直接翹課。”
梅瑟莫的表情仿佛在說:她非常可以直接翹課。
“這種小事,你不需要親自跑一趟。”
“我馬上就回來。”
物種保藏庫今天的氛圍有些不一樣。明明書架還是那些書架,周圍的擺設也沒有任何不同,燭光甚至有些昏暗,徘徊於柱廊和書架間的黑色幽靈,每一個都閃閃發亮。
像灑在黑色絲絨布上的碎鑽一樣,它們靈體邊緣的光芒變得非常明亮。
因為過於亮晶晶,她甚至抬手擋了一下視線,但放下手後,那些幽靈還是非常耀眼,哪怕看不清麵貌五官,也能讓人感受到它們的好心情。
她很迷惑,這份迷惑在希德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後變得更深了。
“……萊拉大人。”
火焰騎士的身上傳來輕微的酒味,她差點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對方以手按胸,朝她行了一禮,禮儀依然完美無瑕:“您怎麼來了?”
“其他人呢?”
她終於意識到物種保藏庫有哪裡不太對勁了。以往每一個樓層都至少會有幾位火焰騎士鎮守,但她在七樓逛了快一圈,都沒見到那些身影去哪了。
以火焰騎士的忠於職守來說,這很不尋常。
“……哦。”希德慢吞吞地說,“他們今天可能有點事。”
“什麼事?”
火焰騎士頓了頓,似乎在同伴情誼和作為騎士的忠誠之間掙紮。
最後明顯是後者占據了上風。希德誠實地告訴她:“大家都在蓋烏斯大人那裡慶……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