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很少露出笑容。
那雙純金色的眼瞳總是如同雷雲密布的天空,深邃似黑暗宇宙中的星河。被注視之人不是在恐懼中戰兢臣服,就是被那噬人心魄的美麗所折服。
恐懼是統治籠絡人心的手段,美麗同樣也是如此。
通往繁榮盛世的道路注定要用累累屍骨堆砌而成,建立在屍山血海上的王朝最為宏偉壯麗。巨大的黃金樹遮天蔽日,擁有永恒之名的女王為世間降下豐饒,用雷霆手段封去了死亡的陰影。
那是光輝燦爛的時代。人們用虔誠的聲音呼喚瑪莉卡女王的名字,君王和騎士顫抖著親吻金發女神的指尖,跪地俯首向她宣誓效忠。
但在黃金王朝創立之先,在死亡被封印之前,當瑪莉卡這個名字尚未被冠以永恒的詛咒時,曾有一段非常短暫的時光,她隻是他的母親。
她隻是他一個人的母親。
他生來便背負詛咒,體內盤踞著會吞噬光明的蛇。他視物困難,世界灰蒙黯淡,隻有母親是他唯一的光。
「梅瑟莫。」
母親很少露出笑容,但母親的手總是十分溫暖。
他記得那雙手——會牽著他,抱著他,會溫柔地撫摸他頭發和臉頰的手。
「梅瑟莫。」
當他為她尋來野花時,母親的聲音會流露出近似笑意的波瀾。
如同重溫舊夢般,那笑意總是十分短暫。
因為太久沒有露出笑容,所以聲音裡的笑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母親好像有點認不出自己的笑聲,有點忘記自己以前是怎麼笑的了。那淺淡的笑意總會很快就被收起來,折回母親鮮少提及的過去。
他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是母親失去所有族人後,在漫長的時光裡重新擁有的第一個血脈相連的家人。
母親不知道要怎麼當母親。她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去愛一個人了。
母親的手並不柔軟,因為常年征戰而覆蓋薄繭。
他記得母親的手,記得那雙手挖掉他已經廢掉的眼球時,指尖最輕微的顫抖。
「彆哭,媽媽。」
冰涼濕潤的液體落到臉上,混雜著溫熱的血液一起流淌下來。他體內傳來劇烈的疼痛,但那疼痛和被挖去的眼睛無關。
「彆哭了,媽媽。」
孩子生來便和母親一個陣營。
母親的敵人便是他的敵人。
母親的傷痛便是他的傷痛。
當世人見到永恒女王瑪莉卡時,他們見到的是高高在上的女神,見到的是那位光輝燦爛、被無上意誌選中的代言人。
可他記住的永遠是母親無言時,那雙金色的眼瞳深處壓藏在憤怒和憎恨之後的悲傷。
永恒女王瑪莉卡創建了黃金王朝,但在夢中,火海依然在燃燒,她依然在暗夜裡奔跑,背著陷落火海的村莊,在黑夜裡永不停歇地奔逃。
年幼的時候,他會想,如果當年他早點出生就好了,出生在母親的故鄉被角人焚毀之前,出生在母親的族人被殘忍屠戮之前。
他幻想著割下那些角人的頭顱,止住母親心中的眼淚。
後來他執掌大軍,屠儘和黃金律法相悖的穢物。就算回不到過去也沒關係,他會殺光一切和母親為敵的東西,他會保證相同的慘案不會再次發生。
他在夢中朝著空無一人的黑暗說:「彆哭了,媽媽。」
但她已經許久沒有來他夢中了。
「媽媽……」
「媽媽……」
那聲音低下去,最後隻剩下蛇類的嘶鳴。
……啊。
啊啊。
和黃金樹為敵的生物,這裡不是還有一隻嗎。
不會熄滅、永遠焚燒的火,這不也在他體內燃燒嗎。
母親的腹中怎會爬出他這樣的蛇來呢。
母親啊。
母親啊。
但在那黑暗的夢中,他始終隻能發出蛇類的嘶鳴。
……
漫山遍野的花海,爬滿青苔的村落空無一人。
金色的光點在空中飛舞,村子北麵佇立著一棵大樹。那棵樹曾經枝繁葉茂,如今隻剩下樹乾和光禿的枝椏。
“也就是說,你的右眼是義眼嗎?”
她跟在梅瑟莫身邊,高大的半神得特意放慢步伐,她才不用小跑著跟上。
聞言,金色的豎瞳微微下撇,映出她略帶幾分好奇的表情。轉回視線後,梅瑟莫低低地應了一聲,算是回複。
在兩人周圍,漫無邊際的花海開得爛漫。金芒的碎片在空中浮動,風聲拂過時,柔軟的花葉低聲輕吟。那聲音讓人想起潮起潮落的大海,浮著白沫的海浪卷上岸邊時,也會發出這種沙沙的聲響。
“我覺得很漂亮。”
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後,她磕磕巴巴地補充:“當然,我見過的義眼也不多,但就是覺得你的特彆好看……”
完了,她在說什麼。
她覺得自己很奇怪。也許是太久沒出門了,跟在梅瑟莫身邊時,她恨不能變成一隻小鹿,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麵,在花田裡打一個滾,然後再抖抖草葉蹦回他身邊,興高采烈地問他,她剛才滾得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要不要再看一次?
兩人來到村子儘頭的大樹底下,大概是看出了點什麼,梅瑟莫說她可以自由行動。
她在周圍探索一圈回來後,高大的半神依然駐足在樹下。紅色的帶翼蛇垂著翅膀圈在他肩頭,今天倒是難得安靜乖巧。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他似乎脊柱有些側彎,站立的時候身體重心會向右側傾斜。再配上那蒼白得像石膏的膚色,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條生病的蛇?
病懨懨、陰森森、說話的時候也總給人一種拖著尾音的感覺,仿佛對於開口這件事情都感到倦怠。
“……何事?”
“……沒什麼。”她說,“就是想看看你還在不在。”
“這附近很安全。”梅瑟莫的語調沒有起伏,“不會有敵人出現。”
她想到那些在村子周圍巡邏的騎兵。那些騎兵手中的重錘,一錘子下來能直接把人砸成肉餅,怪不得這附近這麼和平安寧,因為根本沒有活物敢鬨事。
又過了一會兒,她從覆滿藤蔓的石頭建築旁探出頭。
“我可以摘點花嗎?”她問。
“……隨你。”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後,她穿過花海回來了。
她來到他身邊,在大樹底下放了一束花。村子周圍開滿了這些紫色的、橙色的、白色的花,隨風搖曳時美得就像一幅畫。
她對梅瑟莫的帶翼蛇說:“前幾天讓你們擔心了,這是謝禮。”
帶翼蛇湊到她麵前,她將編好的花環放到它頭上,於是它立刻呆住不動了。
另一條帶翼蛇繞過來,她也給它準備了一個花環,戴到它頭上後,它也僵住不動了。
兩條帶翼蛇昂首停在空中,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平衡,免得頭上的花環掉下來。
“因為梅瑟默先生已經有頭盔了,所以就沒有為你準備。”她將手背到身後,有些心虛地說,“希望你不介意。”
“……”
梅瑟莫冷淡地彆過視線:“我不需要。”
“我話還沒說完。”
她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後發現組織語言也無用,乾脆挺起胸膛用最公事公辦的語氣說:
“我今晚可以去找你嗎?”
帶翼蛇頭上的花環掉了下來。
兩條蛇同時轉過頭,盯著她看。盯了一會兒,又拚命去咬梅瑟莫肩頭的穗子,咬得可用力了。
然而梅瑟莫一動不動,好像根本沒聽見她剛才說了什麼。
“啊……”她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因為我有那個能力,所以你知道……”
“我知道。”梅瑟莫麵無表情地打斷了她的話。
不,她懷疑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打算做什麼,因為她其實心裡也沒譜。
她謹慎確認:“你答應了?”
梅瑟莫沒有回答。紅發金眸的半神離開樹下,看樣子是打算打道回府。
她抱著懷裡的花,趕緊三步並做兩步跟上去——沒有梅瑟莫帶路她肯定會迷路。
“那邊的人好像在盯著我。”她說,“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事了?”
花海邊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身影麵部表情完全被黃金的頭盔遮蓋,但沉默的視線毫無疑問在隨著她移動。
“無需理會。”
梅瑟莫抬眼望去,那馬上的身影轉過頭,策馬朝遠方走去。
兩人回到幽影城。巡邏的士兵,站崗的騎士,徘徊在書架間的黑色幽靈,紛紛朝她懷裡的花看來。她終於意識到這鮮豔明麗的色彩和死氣沉沉的幽影城有些格格不入。
“……我可以把花放到我的房間裡去嗎?”
不知觸及哪個關鍵詞,梅瑟莫停下步伐,問她:“你選了哪個房間?”
“一開始的時候,不是分了我一個客房嗎?”她緩慢眨眼,“現在有人住了?”
原來她可以選房間的嗎?
她開始思考幽影城有多少空置的房間。
帶翼蛇又開始咬梅瑟莫的穗子。
梅瑟莫彆過視線。
“沒有換房間的必要。”
“?”
他嗓音微低:“把花放到寢殿裡即可。”
積壓了幾天的公文還在等待批閱,幽影地的統治者並不是一個閒職,高大的半神很快身影消失在會議廳裡。守在大廳兩側的火焰騎士恭恭敬敬地關上門,她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去哪,黑色的幽靈侍女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回寢殿。
在散發著朦朧微光的藍色花束旁,她添了一束幽影城後門盛開的花。
入夜後,她合上眼。
熟悉的黑暗中,紅色的身影立在不遠處。他原來真的在等她。
她奔過去。
紅發金眸的半神垂下眼,說:“你喚我來此,是因為何事?”
她將雙手交握於身前。
“……有些記憶,我覺得還是交給你最好。”
黑暗輕輕泛起波瀾,漣漪開始擴散。
周圍的空氣如水波動了一下,當梅瑟莫再次抬起眼簾時,兩人已經置身於熟悉又陌生的花海。
溫暖的陽光傾灑下來,遠方的大樹枝繁葉茂。古樸的石頭建築光潔平整,鐘樓不見青苔和藤蔓的蹤影。
金發的少女奔跑著穿過花海,掠過兩人身側時帶起一陣溫暖的微風。
「瑪莉卡——」
村子裡的女人們笑著呼喚她的名字。
「是瑪莉卡回來啦。」
少女的頭發是純金般美麗的顏色,她親昵地抱住姨母的手臂,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
記憶這種東西並不會消失。
也許會在漫長的時間中被遺忘,被掩藏。
但曾經存在過的時光,並不會從人的靈魂中消失。
那是他母親曾經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