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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中,她好像發起了高燒。

她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抱在懷裡,卻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身體的溫度不斷攀升,鬢發很快被汗水打濕,噩夢一開始光怪陸離,她的耳畔全是陌生的聲音在哀嚎慘叫,成百上千的聲音幾乎要擠破她的頭顱鑽進去。

後來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麵和聲音都消失了,被熾熱滾燙的黑暗吞沒。

在不知時間為何物的黑暗中,她的身體成了密閉的熔爐,血液變成了滾燙的岩漿。在那可怕的溫度麵前,她無處可逃,哪怕發膚都要燒焦,骨頭快要化作焦炭,她也發不出聲音,無法向任何人尖叫求饒。

……

……不,還有一個名字。

那是她來到這世上時,最先學會的發音。

在足以將人壓垮的痛苦前,所有理智都灰飛煙滅,徒留最原始的本能。

“媽媽……”

——對於年幼的孩子來說,母親就是無所不能的神。

“……媽媽。”

她的神明沒有回應她的祈求。她在黑暗中痛得打滾,痛得哀鳴,眼淚大顆大顆地往外湧。

她快要死了。

“媽媽——!”

她一定是快要死了。

瀕死的幻覺中,冰冰涼涼的蛇鱗纏了上來。那條蛇溫柔地繞過她的身軀和四肢,安撫般地貼了貼她的臉頰。

它沒有張口咬她,沒有將獠牙嵌入她頸側的動脈,隻是安安靜靜地,近乎乖巧地擁著她,好像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巨大的降溫貼。

黑暗中傳來陌生的低語,那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知向何人彙報情況的恭敬。

“……感染擴散的速度太快了……得先把腐肉刮下來……”

“請您讓她背對我……對,就是這樣,讓她彆動……”

她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纏在她身上的鱗片突然收緊力道。

下一瞬,劇烈的疼痛劈開了她的神誌,劈開了昏沉濃稠的黑暗,她睜開眼睛,模糊的視野映出被燭火照耀的昏暗大廳。

空氣裡漫溢著鮮血和腐爛的味道,還有血肉被燒焦的氣味。她疼得發不出聲音,下意識想逃,恨不得將靈魂從身體裡挖出來,直接舍棄這具身軀不要了。

因為真的好疼啊,疼得她恨不能立刻死去。

但纏在她身上的蛇讓她無法動彈,她忍不住啜泣了一聲,大概是懷疑她打算咬舌自儘,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扣住她的下頜強行讓她張開口。

如同被取毒液的毒蛇,一旦找到能撕咬的獵物,她立刻用儘全部力氣咬了上去,哪怕口腔裡嘗到了鐵鏽和鹽的味道也渾然不覺。

“……梅瑟莫大人……?”

“不用顧及我。”

陰冷低沉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透出一股置身事外的冷靜。那個人甚至還有餘裕撥開她頸後濕透的長發,方便對麵的老者進行清創手術。

“繼續。”

時間的流逝從未如此緩慢,每分每秒都如同在烈火中煎熬。但漸漸的,她開始能逐漸忍受傷口的疼痛,體內的溫度也逐漸下降。纏在她身上的蛇鱗緩緩鬆開力道。沒有了劇痛的乾擾,她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口腔裡的血腥味並不屬於自己。

她鬆開口,蒼白修長的手指多出了血跡斑斑的牙印,但對方不是沒有痛覺,就是對這種程度的疼痛全然不在意。

她靠在陌生的男人懷裡,小得他單手就能環住身軀。猩紅的鬥篷沿著男人的肩膀垂落下來,蓋過了冰冷的鎖子甲和石膏像般蒼白的皮膚。

柔和舒緩的涼意滲入背後的傷口,那治愈術似乎帶有鎮靜的魔法,很快她就感到睡意上湧,大腦也變得昏昏沉沉。

失去意識前,最後烙印在視野裡的,是蛇一般的金色豎瞳,冰冷又美麗。

……

她睡了很久,再次醒來時,依然身處光線昏暗的大廳。

厚重的石牆曆史悠久,金色的燈台雕著花紋。昏黃的燭光勾勒出周圍的環境,白色的幔帳從天花板垂落下來,在她的床邊自然形成某種隔閡。

這個大廳裡有不少像她這樣用帷幔隔開的病床,但躺在病床上的生物已經不能稱之為人,隻是一團輪廓模糊、由很多殘肢組合在一起的肉塊罷了,甚至都讓人看不出是否還活著。

“她們是你的病友。”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床邊坐著一個人。那個人從頭到腳罩著紅色的長袍,臉上帶著古怪的金色麵具,麵具上雕刻著兩張表情鬆垮的人臉。

她警惕地循聲望去,那名老者一動不動,姿態十分坦然閒適,仿佛兩人隻是坐在篝火邊閒聊的老友。

他嗬嗬笑道:“這麼多年來,你是我們第一個成功救治的病例。”

大廳周圍安靜得落針可聞,燭火嗶啵一聲,濺出些許星火。

熾烈可怕的疼痛幾乎已經消失不見了,如果不是因為記憶過於深刻,她都要懷疑之前的經曆是自己的一場錯覺。

沉默許久,她試著開口:“……謝謝。”

“你太客氣了。”那名老者保持著笑意,“但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隻是從虎口掉入了狼窩呢?”

“……”

迎著她警惕的目光,對方笑嗬嗬道:“能夠吞吃魔鬼的,當然隻會是更加窮凶極惡的存在。這個幽影城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幽影城……她默默在心中記下這個地名。

她對目前身處的世界知之甚少,不管是怎樣的知識都如同沙漠中的甘泉一樣寶貴。

“怎麼了?”見她沒有回應,對麵的老者再次開口,“在考慮怎麼逃跑嗎?”

“……不。”

她微微鬆開緊繃的身軀。“對於我來說,救了我的人就是好人。”

老者饒有興趣地“唔”了一聲,繼續道:“哪怕我們救你是另有所圖呢?被扔進火爐裡當燃料你也不怕?”

“溫戈大人,”一道聲音插進來,及時打斷了老者的話。“您會嚇到她的。”

幽影城的人可能走路都沒有聲音。來者瘦長高挑,披著紅色的鬥篷,像是從陰影裡冒出來的一樣,尖尖的兜帽下麵露出金色的麵具,但和老者的人臉麵具不同,金色的麵具繪著花紋,底部宛如尖鉤。

如烈焰般猩紅的鬥篷,則由咬合的雙頭蛇金鏈固定在肩頭。

“哎,要在這幽影地生存,不經嚇怎麼行呢?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太寵小姑娘了。”

“我曾經也是小姑娘。”對方不鹹不淡地回答。

“你?小姑娘?那得是千年前的事了吧。”

高瘦的身影沒有接茬。那人以手按胸,非常標準地朝病床上的她行了一個騎士禮。

“我是隸屬於梅瑟莫大人的火焰騎士之一,希德。非常榮幸能夠為您效力。”

被無視的老者嚷嚷起來。

“我知道您太久沒和活人聊天,一時收不住話頭。”希德語氣平淡,“但我相信物種保藏庫那邊還在等著您的寶貴意見。”

戴著人臉麵具的老者嘟嘟囔囔地走了。她終於有機會開口詢問:“梅瑟莫大人是誰?”

名為希德的火焰騎士好像停頓了一下。“溫戈大人什麼都沒和您說嗎?”

火焰騎士直起身,用比之前自我介紹時更加鄭重的語氣說:“梅瑟莫大人是吾等誓死效忠的主君,也是這座幽影城唯一的主人。”

“……他是豎瞳嗎?”

詭異的空白又出現了。那名火焰騎士凝在原地,似乎在考慮自己是不是也太久沒和活人對過話了,要不然怎麼有種跟不上話題的感覺。

她體貼補充:“像蛇一樣的那種。”

“……”希德嗓音遲疑,“是的。”

“我可以見見他嗎?”

“梅瑟莫大人很少接見客人。”

“我想和他道謝。”她說,“他救了我。”

希德猶豫起來:“您的傷勢……”

“我可以下地走路。”她急急忙忙跳下病床,本來都做好了摔一跤的準備,但她的身體似乎真的恢複得不錯,麵前的火焰騎士上下打量了她一陣,意識到她所言非虛,於是更加遲疑起來。

“……梅瑟莫大人很少出門。”火焰騎士以喃喃自語般的音量道,也不知道是在說服誰,“更少帶人回來。”

仿佛做出了決定,希德再次看了她一眼,矜持地頷首:“跟上來吧,我帶你去見梅瑟莫大人。”

幽影城的覲見廳和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按理說,覲見廳是彰顯一個城主實力和財富的地方,能向敵國的使臣起到震懾的作用,因此應該建得越氣派華麗越好。

她跟在希德的身後,穿過錯綜複雜的幽暗走廊,踏入古老的升降梯,來到巨大的古生物博物館門口,然後在博物館裡左轉右轉,上樓下樓,經過無數堆滿石板書卷的房間。就在她以為希德迷路了時,兩人終於來到城池西北最高處的一座塔樓前。

守在大門前的火焰騎士看了她一眼。希德朝對方點了點頭,示意對方放行。

兩名火焰騎士都守在門口,沒有跟著她進去。

覲見廳內部一片黑暗,空曠而寂靜。她慢慢邁開步伐,昏暗的燭火無風自燃,幽幽照亮了周圍的環境。

這個房間的天花板很高。燭光無法觸及的黑暗中,幾片巨大的幔帳垂攏下來。一個身影坐在覲見廳的儘頭,背後佇立著從這個距離看過去不甚清晰的雕像。

除此以外,空蕩蕩的房間幾乎沒有什麼稱得上是裝飾的東西,比起一城之主的覲見廳反而更像某種暗室……或者蛇窩。

——蛇喜歡陰暗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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