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與暮春之交,便到了寒食節,鶯飛草長,淋淋雨露為草被添色生姿,賣桑葚酒的貨郎吆喝著從山野村莊走過,清脆碎竹相互擊打,琳琅清泉聲響徹在靜謐的清晨。
有勤勉的人家早早遍起了床,手腳麻利的做起冷食,青粳飯、糖火燒,螺絲轉兒一樣樣擺出來,柳綠花紅,香氣誘人。
空氣中漸漸夾雜紙錢的焦糊味兒,李桂手眉頭越攥越緊,半晌,忽而道:“換一隻手。”
薑回依言換了右手,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腕,清淡的聲音似玉擊水澗:“這不像是風寒?”
桌案上擺的江米糕已經冷的發硬,李桂手依舊未曾開口,而是打開隨手的針包,拿出一隻銀針,保持刺下去的動作片刻,忽而抬起頭,凝視著薑回的麵容,同樣言辭平靜,眼底卻燃燒著極致的瘋狂:“我要放出你全身一半的血。”
“能治?”薑回敏銳的感覺到了他的變化,冷淡的拋出兩個字。
“你命不久矣。”李桂手誠實的搖了搖頭,卻又怕薑回不讓他治,這可是極為罕見的病症,脈象虛虛實實沉屙已久,麵容也如風邪入體蒼白無華,可經驗深的大夫卻能從這尋常中感覺到一絲異像,就如同仿製與真品的區彆,行家裡手一眼就可以分辨。
薑回如今的這種情況,更像是,藥物所致。
或者說,
中毒。
而且不止一種。
但恰恰是身體內的毒素彼此抗衡,才留住性命,李桂手瞳孔深處閃爍著興奮,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遇到這樣奇怪的病症,完完全全的挑起了他的興趣。
上一次這麼興奮,還是在七爻山以身試出以毒攻毒的妙法良方。
李桂手渾身血液躁動,抑製不住興奮的看著薑回:“不是我自誇,滿北朝沒有人在醫術上勝過我,哪怕是我師傅在世也未嘗能與我並論,你讓我做你的看診大夫,我分文不要!”
“不能治好,要你何用?”薑回收回手,衣袖隨之落下,言語間已經踏出四方亭,半點沒有受他蠱惑。
李桂手急急追上去,伸出手臂攔下她,不可置信睜大眼:“你不在乎你的命?”
“那你很在乎你的營生?”薑回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挽著的發絲微微鬆散,北風一吹,木簪滾落在地。
女子如瀑烏發被風吹的亂飛,擋住了小半張臉,便襯得唯一露出的那雙眼睛,明若丹鳳,秋水盈波,如同晴好天穹邊最輕薄的柔霞。
薑回定在原地,抬起清淩淩的眼,淡然問道:“還能支撐多久?”
這平靜的態度不像是在討論她的生死,更像是路邊隨意折了一株杏花,片刻又隔簾棄之荒野,任它被車轍壓入塵埃。
“兩年。”李桂手思慮良久,給出了答案。
林中簇風瞳影,明明暗暗的隴出一片陰影,遠處祭奠先人的哭聲哀哀切切傳來,隔著滄海桑田,李桂手隱約聽見薑回輕不可聞的呢喃。
“足夠了。”
竟是沒有半點掙紮的接受了。
李桂手忽而厭惡極了她這副輕描淡寫的態度,不過及笄之年,就心若枯井,她可知,世人有多少傾儘一切求生而不能!
“你可知,我說的兩年,是勉強之至,不過半年,你身體的毒素就會完全浮現,每一寸骨肉都會受儘三重毒素抗衡折磨之苦,一年之後,口不能言,終日沉睡,形同死人。”
“那又如何?”薑回倏然回頭,不知從哪飄來尚在燃燒的紙錢,在空中轉著彎掉下徐徐灰燼,女子烏黑長發在空中飛舞,煙霧繚繞間,猶如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鬼魂。
“與你何乾。”薑回眼眸微眯,沉靜而又冰冷的吐出幾個字。
對!與他何乾!他何必在這做此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浪費時間!李桂手三兩下收起針包藥箱,背起直重重越過前麵走的薑回,走的同樣乾脆利落,背影孤傲!
薑回停住腳步站在原地,一張臉在霧中模糊不清,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全然放空,朝露一點點漫在路邊田野,不知名的小草脈葉,塵堆著的麥秸,趕路之人的袍腳。
薑回重新戴好鬥笠,朝著來時的方向折返。
在她身後,紙錢終於癡癡泣泣的焚燼最後一角,片片灰燼洋洋灑灑落在地上,一陣微風吹過,了無痕跡。
水雲莊後廚的廚娘也早早起來開始準備,因著是皇莊,雖遠在千裡,但有些規矩仍是不可避。祭祀牲畜、果盤、糕點一盤盤擺下來,旁邊砧板上擺著糖漬的桔餅,圍著藍布的廚娘端了漆盤走過來放下,用竹筷夾著放在糖霜裡來回翻滾,不一會兒就沾上了一層霜似的糖,再一個個整齊的擺放。
楊婆子兩手撣了撣身上沾上的露水,邁步走進來,揚聲問:“陳婆子,素酒做好沒?”
“沒呢,彆催了。”陳婆子頭也不回的說了句,又想起什麼,拿抹布裹了滾沸幾遍的鍋子提柄,倒了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兀自塞到了楊婆子手中,笑道。
“送藥的丫頭被支使著出去了,我這也忙著,要不,勞您送一送?”
楊婆子罵罵咧咧的拉扯了幾句,最後卻仍舊端著碗走了過去。
說來奇怪,莊子裡那位的膳食無人傷心,這湯藥卻一日兩次,刮風下雨次次不落,她就想試一試,沒想到連小心思一大串的楊婆子也不敢真的推了這差事。
陳婆子眼睛轉了轉,明白什麼,衝著楊婆子背影啐了一口,道:“黑心!”
六兒幾乎一夜沒睡,守在公主房間裡來回踱步,不時打開縫隙探頭出去看一眼,天微微亮,就再也等不住,走出去搬了院中的紅泥爐挪到院門邊。
心裡不住懊惱不應該答應,不過,公主什麼時候能站起來了?
六兒搖搖頭,沒再想下去。
到了四月,連最次等的灶炭都沒分給她們,六兒去後山腳撿來一些泛著潮的枯枝,塞進去,隻艱難的起了零星的火點,嗆人的煙味已經彌漫了半院。
“咳咳咳,六兒你這死丫頭在做什麼?想燒了院子不成?”楊婆子揮了揮濃煙,嗆得咳了兩下,怒氣騰的一下升上來,罵道。
“楊婆子,你來做什麼?”六兒被煙熏的眼睛泛著紅,直起身看清了來人,當即不客氣的問。
“你主子在哪?”楊婆子不耐煩的直接出聲。
“公主當然在臥房。”六兒眼睛慌亂的左右晃動,朝她身後看了一眼,沒瞧見彆人,心微微放鬆,強自鎮定道:“不然還能去哪裡?”
“倒是我想岔了。”楊婆子嗤笑道:“一個行不能走口不能言的廢人還能去哪?”
楊婆子說著,腳步一轉端著藥碗朝著屋門口走去。
六兒急了,衝上去死死攔住門,楊婆子伸出隻手拽她,兩人推搡間,六兒瞅準機會,直接打翻了藥碗。
黑乎乎的藥汁沿著楊婆子胸口翻打滾落在地,弄的她滿身狼藉,楊婆子氣的發狠,沉著一張老臉陰惻惻問:“六兒,你這是做什麼?難不成裡麵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這裡麵一定有什麼秘密!楊婆子看著緊閉的木門,帶著藥汁的手狠狠掐上六兒的臉蛋,逼迫道:“給我讓開!”
“我不讓!”六兒頭搖的像撥浪鼓,閉著眼哭,心裡卻明白一定要想辦法打消楊婆子的懷疑,不然鬨大可就遭了。
突的靈光一現,抽抽噎噎的道:“往常來送藥的都是平兒,突然換成了你!誰知道你往藥裡加了什麼!”
“你這個壞婆子,休想暗害公主!”
“是這樣嗎?”楊婆子懷疑的目光直勾勾的盯著六兒,似乎仍舊不信。
“我同你解釋什麼!”六兒索性耍賴,“滿莊子誰不知道你是王婆子的狗腿軍師,壞的心都是黑的!我不放心你!”
楊婆子細細一想,倒也沒覺得這丫頭反常,畢竟這丫頭雖然沒骨氣的很,但卻是個知道護住的,再者,就這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主仆兩個,諒她們也翻不出天來。
“六兒不管你藏的是什麼小心思,待會平兒過來,我看你還能說些什麼!”
楊婆子撂下話,匆匆的走了。
六兒這才驚魂未定的喘出一口氣,卻又被楊婆子那句話提著心不敢放下,公主你可要快點回來啊!不然待會她可撐不住了!
六兒焦急的望著院門口的方向,忽然從門裡傳出一道清淩的女音。
“六兒。”
六兒立刻抬起頭左右看了看,沒看到人,後知後覺聲音似乎在她身後發出來,遲疑的轉過頭。
就看到薑回打開門站在那。
“公主,你回來了?”六兒高興的湊上前,又克製的後退一步:“幸好你回來的及時,不然剛才楊婆子真的推門進來發現沒人那可就完了。”
六兒說著,對上薑回那雙平靜明澈的眼睛,才遲鈍的意識到,楊婆子剛才進來也不會發現的。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道:“還是公主聰明。”
不管薑回是怎麼在她視線之中憑空出現在房間,還是沒有告知隱瞞她的原由,她都沒有問。
“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告訴你我何時回來的?”
六兒想也不想道:“公主自然有公主的道理。”
公主和阿爹一樣,都是心裡有主意的人,她是不聰明,既不懂小時候阿爹為什麼總是一臉悲傷,阿娘為什麼不在她們身邊,也不懂公主為何要半夜出去,可她卻記住公主說的,不要多問。
她不懂,但她會聽。
薑回注視著六兒的眼睛,並沒有從裡麵發現一點撒謊的痕跡,顯然,六兒說的是真心話。
“六兒,我再最後問你一次,你當真要跟著我?”
“即便。”薑回眼眸微深:“隨時可能會死。”
“要。”六兒毫不遲疑,死有什麼可怕,她死了就可以和阿爹阿娘一起團聚,輪回路她怎麼也不會孤單。
“那好,既如此,你便不要叫六兒了。”
春祺夏安,秋綏冬禧。
“就叫綏喜吧。”薑回道。
“好!”六兒脆聲聲應,又不安道:“公主,恐怕楊婆子不會善罷甘休的。”
薑回抬眼望天,唇邊不笑也似起波瀾:“不會甘休,那才好。”
既不會甘休,才算因果有償,報應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