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楊婉想的那樣,刑部對鄧瑛的審問陷入了一個僵持的局麵。
白玉陽坐在刑部衙門的後堂中,聽堂官念誦昨日堂審的供詞,與他同坐的還有刑部右侍郎齊淮陽和督察院的兩個禦史。後堂裡台麵乾淨,桌上的白瓷盞裡盛著寡茶,此時已經衝了三泡,早沒味兒了。
白玉陽擺手叫堂官停下,摁了摁額頭,問齊淮陽,“楊大人今兒來不來。”
齊淮陽看了一眼外頭的天,回答道:“尚書大人,今兒內閣會揖,楊倫在六科是有名聲,自然跟著白閣老去那邊了。”
白玉陽笑了一聲,“我看他是不想和那個奴婢撞上。昨日是第四回堂審了,張次輔都在,他偏偏告病。”
齊淮陽將就著冷茶喝了一口,放下手裡卷宗淡淡地說道:“人之常情嘛。不過,這事問到現在,的確有些麻煩了。”
白玉陽點頭。
“是,司禮監在問了,我知道。”
“是啊。鄧瑛畢竟是司禮監的少監,部堂大人,你看,我們也不能把他收監,這幾日都是叫司獄衙找地方暫時給人看管起來。王常順在詔獄裡咬舌死了,司禮監立馬補了胡襄親自過去,等琉璃廠那邊從新轉起來,太和殿那半截子瓦木堆,還得靠他去搭。”
“好好……你先彆說了。”
白玉陽朝他按手,“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你看看。”
他接過堂官手裡的供詞抖得嘩啦作響,“一絲不漏啊,啊?這是做的什麼功夫,這怕是從十年前起,他鄧瑛就為了這個劫在修煉呢。這裡頭的賬抹得如此平,我看著都想替司禮監叫好。你說這個鄧瑛,他還真天生是個奴婢,沒挨那一刀呢,就和那幾條老狗攪在一起。我們還怎麼審下去?”
齊淮陽道:“ 這就看,我們要不要動這個人。”
“你指什麼。”
“動刑。”
兩個在場的禦史聽了這句話,相互看了一眼,並沒有吭聲。
白玉陽撚著供詞的邊角,“我不是沒有想過,但一旦動刑,就必須讓他吐出東西來,如果吐不出來……”
他抬起頭掃了一眼堂中的人,“那就不好辦了。”
在坐的人皆陷入了沉默。
不多時,門外傳來腳步聲,門扇一開,一道高大人影應聲而入。
楊倫大步走了進來。
他沒有換赤羅(1),肩頭陰濕,滿身雨氣。
白玉陽收起供詞朝外麵看了一眼,“楊侍郎,下雨了?”
楊倫拍著身上的水,“剛下的。”
他說完朝白玉陽作揖,直身又道:“我家裡的人傳話傳得慢了,讓幾位大人久等了。”
白玉陽道:“來了就坐。來人,給楊大人搬一把椅子過來。”
楊倫撩袍坐下,“聽說,是白尚書寫了條陳給陛下,陛下才讓我來聽審的。”
“是。”
白玉陽轉身看向他,“畢竟事涉戶部,有你在,我們可以問得清楚些。”
楊倫看向門外,天陰雨密,黑雲翻墨,庭中樹木被雨打得劈啪作響。
“今日是第幾輪。”
“第五輪,問出的東西都在這兒,你看看。”
楊倫接過供詞,剛翻開一頁,便聽白玉陽道:“把人帶過來,就不挪去正堂了。齊大人,勞你作錄,我與楊大人同審。
“是。”
簡易的公堂在後廳裡擺了起來。
齊淮陽等人各自歸位,安靜地等待著衙役去押人過。
不多時,雨打闊葉之聲,就被鞋履踩水的聲音打破了。
楊倫從供詞上抬起頭。
雨幕昏暗,鄧瑛自己撐著傘,走在幾個衙役的身後。
他身著青灰色的交領直裰,比之去年交遊時,又寡瘦了很多。
他走到門前低手放傘,撩袍走進堂中揖禮。
這是鄧頤倒台之後,楊倫第一次見鄧瑛。
如果不是因為早上會極門上楊婉的那一番話,他可能來得還要更晚些。
鄧瑛並沒有看楊倫。
他靜靜地立在白玉陽麵前,垂手待問。
白玉陽看了楊倫一眼,“楊大人,這樣,關於山東供精磚的那一項銀兩,你再問一遍吧。”
楊倫看向鄧瑛。
他已然側身麵向他,隻不過目垂於地,好似刻意在他麵前維持著卑微的姿態,以此來與他拉開距離。
楊倫忽然有些明白楊婉對他說的那句話。“你看著他們折磨鄧瑛,你心裡不難受嗎?”
“沒什麼好問的。”
他把目光從鄧瑛身上避開,“他這上麵他已經答得很清楚了。”
“你就信了?”
楊倫看回手上的供詞,半晌,方從齒縫裡咬出一個“是”字。
白玉陽道:“我們這邊就這樣結審,是不能過督察院那一關的。”
他說完,拿過楊倫手上的供詞,“這麼乾淨的供詞,這麼清白的賬目,你也敢替戶部認了,所以,這幾十年的虧空,都虧空到哪裡去了,都去了鄧頤老家嗎?我看他家都抄絕了,也才勉強補齊了北麵的軍費,其他的銀子呢,是衝了進哪條江?”
楊倫低頭咳了一聲,“白尚書的意思呢。”
白玉陽反道:“我今日想聽聽楊大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先放人。”
白玉陽忽然提高了聲音,“我的意思,是換一個地方接著審問,彆的都不用問,就山東這一項,咱們仔仔細細,理縫摳隙地給他問清楚了。”
楊倫聽完,赫然起身,“那尚書大人問吧,戶部月結,底下的官員們還在等著去歲的欠銀,楊倫實在脫不開身,今日這供詞已審看過了,若尚書大人再有問訊,差人傳楊倫便是。”
“等一下。”
齊淮陽也站起身,出聲勸道:“楊大人不必如此,我等都是希望能審清楚這件事,畢竟是關乎社稷民生,白尚書拳拳之意,即便傷了楊大人過去的同門之誼,也不該讓他在這裡受不白之冤啊。”
他強調“過去”二字,代表這是一個警告,也是一個提醒。
然而楊倫隻看了他一眼,轉身即往外走。
“楊大人。”
背後忽然傳來鄧瑛的聲音。
楊倫回過頭,卻見他躬身揖禮,“鄧瑛有幾句話,想跟楊大人說。”
說完又道:“白大人,可以容鄧瑛單獨與楊大人說嗎?”
白玉陽和齊淮陽相視一眼。
“可以。你伺候楊大人走幾步吧。”
“是。”
外麵仍在下雨,楊倫背著手走在前麵,鄧瑛慢一步跟著他。
兩人都沒有撐傘,雙雙沉默地走出了好長一段距離,直到走近刑部衙門的正門,楊倫方站住腳步。
“你做什麼?跟來又不出聲?”
鄧瑛立在雨中,單薄的青衫此時貼著他的皮膚。
楊倫以前聽說男子受腐刑之後容貌會有所改變,但鄧瑛沒有,隻是氣色越發的淡,從前的謙和之中,略滲著一絲自審身份後的順服。
“你看得出來嗎?他們希望,由你來刑訊我。”
“哼。”
“你該聽他們的。”
楊倫轉過身,“我問你,我對你用刑,你會說實話嗎?”
“不會。”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所以,司禮監的那些人,的確虧空了不少吧。”
鄧瑛在雨中抬起頭,“是。”
“你為什麼要維護他們!”
鄧瑛忽然咳了幾聲,“非鄧瑛所願。”
“這是什麼屁話。”
“大人,你要看明白一點,司禮監這十年來的確虧空了朝廷很多銀子,但是這些款項,大部分是用到了皇室宗族之中。陛下暫時不會動何易賢,這個時候如果你與老師……”
他忽然想起白煥對他說過的話,忙改口道:“你與白閣老要用琉璃廠和三大殿的虧空來與司禮監相爭,輕則損天家顏麵,重則你與白閣老的政治前途都會就此斬斷。”
楊倫靜靜地聽完他的著一段話,忽然道:“這些話,你在宮裡教過楊婉嗎?”
“什麼?”
楊倫抱起手臂,“差不多意思的話,楊婉今日也對我說了。”
“楊婉……”
“你住口!”
楊倫忽然喝斥道:“誰準你喚她的名字。”
鄧瑛閉了口,垂目拱手,“是,鄧瑛知錯。”
楊倫沉默地盯著他,逐漸捏緊了手掌。
“我問你,從前楊婉在家裡的時候,你們之間到底有沒有什麼?”
鄧瑛聽他這樣問,望著雨地裡喧鬨的水流,慘淡地笑了笑,“我連她的名字,都不曾知道。”
“那現在呢?”
楊倫逼近他幾步,“現在在宮裡,你和她有沒有什麼?”
鄧瑛抬起頭,麵上的笑容暗帶自諷,“我怎麼敢。”
他說完,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腕,“我在這一朝是什麼身份,我心裡明白。我可立誓,我若對她有一絲的不敬之意,就令我受淩遲而死。”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楊倫背過身:“我隻想告訴,她是我的妹妹,她要跟著你我沒辦法罵她。但她以後勢必要出宮,嫁一個好人家,哪裡尋不到好少年配她。我楊倫的妹妹,大可在這偌大的京慢慢挑看。”
這幾句話砸入雨中,驚起了葉叢中幾隻躲雨的小雀,被雨淋得飛不起來,顫巍巍地滾到鄧瑛腳邊。
楊倫和鄧瑛一道低頭看去,暫時都沒有出聲。
良久,楊倫才開口道:“你知道嗎?聽到你剛才為我和老師考慮,我有點惡心。我不知道楊婉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既然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她就……”
楊倫齟著牙齒搖了搖頭。
“她就不覺得難受嗎?”
鄧瑛受完這一段話,輕道:“為什麼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沒什麼!就是想說了!”
楊倫赫然提高了聲音,“鄧符靈,我真的很恨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讓我和老師情何以堪!”
話聲回蕩在雨裡。
回應他的聲音聽起有些絕望,但尚殘存著一絲溫度。
“那你們就當符靈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