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栩生不無失落地重回小榻,枕著雙手淒然躺下。
程亦安已經睡下了,偏還聽得他一聲又一聲嗟歎,便知是有意為之,一笑置之不做理會,裹入被褥睡去了。
雖有失望,陸栩生心裡倒是熨帖的,能與他張牙舞爪,總好過冷言相對,可見烏龜殼開了一條縫,慢慢就能揭了去。
比耐心,沒人能耗得過他陸栩生,否則當年在白銀山那三月怎麼熬過來的。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陸栩生便出了門,雖說還有兩日婚假,陸栩生重生一遭,許多事便得未雨綢繆,譬如不能叫大晉處處受北齊壓製,也不能讓太子有機會造反,故而一早便銷了假走馬上任去了。
再說程亦安昨夜被陸栩生鬨得有些晚,今日起遲了些,如蘭和如蕙進來匆匆給她梳妝打扮,李嬤嬤也親自送了早膳來,一小碟青稞餅,一盒核桃酥,還有一碗燕窩粥,並一籠水晶蝦餃。
程亦安一人用不了這麼多,吩咐李嬤嬤陪著她用膳。
李嬤嬤卻笑道,“您吃吧,吃完還得去二太太屋裡請安,老奴等您用完了再吃。”
說著又將昨夜程亦安扔下的賬簿給拿出來,
“姑娘,這是姑爺一早交給老奴的,說是今日叫老奴去庫房盤賬。”滿臉的笑容已經壓不住了。
程亦安湯勺頓了頓,沒說什麼。
看來陸栩生是在她這碰了一鼻子灰,改走李嬤嬤的路子,也難怪,李嬤嬤不知裡情,自然是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又將賬簿攤開,將裡頭緊要的幾項產業說與她聽。
“瞧,鼓樓下大街的鋪子五間,宅子一棟,田有一百頃,桑園有兩座,還有幾個在姑蘇的山頭,一年光收成都夠您吃香喝辣,當然,我知道您不指望這些,可這也是未來小主子的不是?姑爺信賴您,統統一股腦交與您,這日子過得才有盼頭,姑娘有福氣呢。”
日子有盼頭嗎?
程亦安舀了一勺燕窩,慢慢送入唇邊。
平心而論,陸栩生說得也沒錯,他們倆知根知底,與其與旁人磨合,將就他也不是不成。
再看看吧。
宅子定是要買的,隻是她也不願用陸栩生的銀子,縱了他的氣焰,那廝又不肯她當首飾,怎麼辦?
突然間一個念頭閃現程亦安腦海,她回眸尋李嬤嬤,
“嬤嬤,我娘的嫁妝呢?”
李嬤嬤正在翻閱賬簿,猛一聽這話,渾身一震。
程亦安一瞅她這神色,便覺不對勁。
李嬤嬤是她的奶娘,聽李嬤嬤提過,她母親生下她不到半年便過世了,這麼說她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既如此,依著規矩,母親的嫁妝該是悉數遺給她的。
說到程亦安的母親夏氏,是姑蘇富戶之獨女,祖上曾是耕讀人家,在當地頗有些名氣,聽聞父親當年走南闖北,路過姑蘇對母親一見鐘情,非要求娶為婦,夏家本不欲將女兒遠嫁,怎奈那可是弘農程家,名滿天下,夏老爺應了這門婚事,舉家中之財給女兒添妝,可惜後來母親故去,兩家漸漸斷了往來,程亦安改嫁去益州後,著人打聽過外祖家的動靜,隻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早早過世了,死前過繼了一個兒子,舅舅後做起海貿生意,搬去了鬆江。
如此一來,母親當留下不菲的嫁妝。
嫁妝哪去了?
李嬤嬤還真就被她問住了,手中賬簿也沒心思瞧了,遲疑著道,
“姑娘出嫁時,老太太和公中添了不少,想必都加在裡頭,不過內裡行情老奴未經手,詳情不知,想著咱們程家家大業大,又最是講規矩的,隻要是太太留下的嫁妝定都與了您。”
李嬤嬤可是她的乳母,對母親的嫁妝如何能不知?
這般說,定有蹊蹺。
李嬤嬤是祖母的人,隻消回去詢問祖母便是。
吃熨帖了,程亦安立即帶著如蘭前往二太太所在的明熙堂請安,行至一處轉角的遊廊,迎麵遇上明熙堂的一位管事嬤嬤,那嬤嬤趕忙上前納了個福,
“二奶奶,太太去了老太太的榮正堂,吩咐您徑直上那邊去。”
老太太上了年紀,夜裡睡得不好,起得也遲,防晚輩們鬨她,隻初一十五晨昏定省,平日各房請安均在各自婆母處,今日不過八月二十三,老太太招呼人去榮正堂,定有緣故。
到了榮正堂,眾媳婦服侍老太太起榻用膳後,老太太果然發話了,
“今個兒叫你們來,是有要緊事,昨個兒半夜城陽侯府的老侯爺報了喪,今個兒一早得去吊唁,你們商量著看誰去吧。”
老侯爺過世,各府掌家夫人均是要露麵的,大夫人責無旁貸,“媳婦去吧,再帶雲兒媳婦見見場麵。”
雲兒媳婦便是大奶奶柳氏。
五姑娘陸書芝一聽能出門,興致勃□□身,
“祖母,我要去,我要去,我與侯府的阿嵐姐姐相識,她祖父過世,我定是要去探望的。”
老太太嗔了陸書芝一眼,“你是要去安慰阿嵐姑娘,還是要去玩?”稍一歎氣,老人家搖搖頭,“隻要你母親許你去,我是不管的。”
陸書芝便搖了搖二夫人王氏的胳膊,撒著嬌,“娘,讓我去吧。”
二夫人麵帶慍色,瞪她道,“我沒功夫去,你三嫂嫂也有事,誰看著你?”
陸書芝鼓起腮囊,麵露失落,眼珠兒轉溜一圈,忽然落在程亦安身上,
“三嫂嫂不去,那二嫂嫂去嗎?”
不等二夫人發話,大夫人搶先做個好人,
“栩哥兒媳婦如今過了門,也該去外頭走一走,讓親戚們見見方是正理。”
論理正兒八經婆母沒發話,大夫人是不該橫插一嘴的,但大夫人現在心思很明了,她想拉攏程亦安,隻要程亦安與二夫人不合,她們婆媳就沒法通力合作對付長房。
出乎意料,這次二夫人沒上大夫人的當,也如是頷首,
“侯府辦喪是大事,陸國公府的世子夫人確實要露麵。”
一句話壓了大夫人。
大夫人深深笑著沒說話。
程亦安眨了眨眼,總覺得事情走向與前世不大對。
前世她循規蹈矩緊隨婆母之後,大夫人的刀子往她身上使,二夫人呢,拿她當箭靶子,今生倒是轉了個調,雖然也是夾在當中,卻有拉攏之嫌。
程亦安決心保持這種不冷不淡的態度,越置身事外,這些太太們越不敢輕易拿捏她。
於是,她輕輕屈膝,“媳婦遵命。”
麵無波動,無悲無喜。
三夫人馮氏看出其中的門道,再瞧程亦安的作派,心想笨?哪裡笨了,就是這般不卑不亢最好,暗暗高看程亦安一眼。
五姑娘去,三夫人又使自己嫡親的女兒三姑娘跟著去,偏生三姑娘是個木訥孤僻的性子,不愛出門,最後三夫人歎氣,隻能帶著庶女四姑娘陸書靈隨行。
長房一車,三房一車,五姑娘陸書芝又要跟四姑娘擠一處,程亦安舒舒服服獨乘。
落個自在。
城陽侯府在城東,陸府的馬車越過正陽門趕到澄清坊,快到侯府附近那條小巷時就走不動了。
外頭摩肩接踵,堵個水泄不通。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堵成這樣?”
有人回,“聽說來了一位公主。”
說到公主,大家立即了然。
先帝死的早,膝下唯有太子,今上子息單薄,也隻有寧王一子,且寧王還是庶子,自來養在陳皇後宮裡,兩位皇帝均無其他子嗣,故而整座皇宮唯一的公主,就是先帝和今上的妹妹,明瀾長公主。
長公主駕到,全副儀仗就能堵半條街。
大家認命等。
好不容易等著長公主進了門,陸家等勳貴的馬車才陸陸續續抵達側門,一一進府吊唁,先是在靈堂給老侯爺棺槨磕頭上香,隨後依序領至宴歇處。
五姑娘拉著四姑娘尋阿嵐去了,大夫人帶著兒媳四處交際攀談,獨留下三夫人與程亦安在花廳坐著。
花廳內熙熙攘攘,熱議紛紛。
“我聽說長公主與城陽侯府並無瓜葛,今日怎麼舍得給這個麵子?”
“你不知道吧?”那說話的夫人嗓音刻意拔高了少許,
“長公主鮮少露麵,她老人家出現,隻有一個可能。”
“什麼?”
“程大人來了。”
哦
席間頓時一片唏噓了然。
三夫人聞言笑看了一眼程亦安,程亦安也跟著訕訕一笑。
這是一樁整個京城均津津樂道的公案。
眾人口中的程大人不是旁人,正是程家掌門人程明昱。
乾康十三年,北齊夥同西域聯軍壓境,意圖逼迫大晉納貢稱臣,當年的新科狀元,年僅十六歲的程明昱隨同使團出使北齊,遭到北齊勳貴圍攻,他能言善辯,引經據典將北齊朝臣駁個麵紅耳赤,北齊所有學富五車的士子均铩羽而歸,隨後,他隻身前往邊境,來到坐山觀虎鬥的車汗國賬前,聲稱隻要車汗國坐視聯軍攻入大晉,大晉將斷了車汗國的鹽鐵茶生絲之物。
車汗國地處大晉西北,是高原之國,鐵騎戰力雄厚,隻是舉國物資缺乏,人口均靠大晉輸入的鹽鐵茶度日,車汗國原是決定坐山觀虎鬥,好坐收漁翁之利,不料反被程明昱將了一軍。
“你瘋了你,人家北齊與西域聯軍攻你大晉,關我何事?你不求我,反而威脅我?”車汗國主帥氣得跳腳。
那程明昱刀斧加身而不退,負手笑道,“大帥若坐視不管,不出一月,車汗境內將斷鹽斷茶!”
程明昱扔下這話,又返回北齊境內散布消息,隻道一旦北齊攻晉,大晉百姓必定民不聊生,屆時所有難民將全部湧入北齊。
你讓我沒飯吃,我便吃你的飯。
最終,車汗國被逼重兵壓在北齊西端,放話隻要北齊攻打大晉,他將出兵攻北齊西都,而北齊境內的富商勳貴,生怕難民湧入境內,損害自己利益,也紛紛打起退堂鼓,表示不支持朝廷出兵。
程明昱靠著這一手陽謀,運籌帷幄,為朝廷化解危機。
大約這位少年太過驚才豔豔,北齊的一位公主追出三百裡要目睹其容,這一見便是郎豔獨絕世無其二,要留程明昱在北齊做駙馬。
大晉這位明瀾公主聽聞北齊要搶大晉的狀元,連夜帶著公主府的人馬前往邊境迎人,聽聞兩國公主差點因為程明昱打起來。
原來這位程公少時不僅才華橫溢,更有潘安之貌,明瀾公主一見傾心,鬨著非他不嫁。
程明昱乃程家嫡長子,士族之冠冕,不可能尚主,斷然拒絕,回到家,長輩為他定下鄭氏女為妻,也就是程亦彥的母親,明瀾公主求親不成,也負氣招了一位駙馬。
怎知鄭氏生下一子一女後過世了。
明瀾公主聽聞程明昱喪妻,果斷休了駙馬,逼著皇帝要改嫁程明昱。
程明昱被逼無奈,守喪一年後,續娶一房妻子,可惜這位續弦誕下一女後又難產而死。
老天爺大約也嫉妒程明昱天縱之才,硬生生給他安了個克妻的名聲。
但明瀾公主不在意,她放話:隻要能與程郎春風一度,死也無悔。
程明昱沒理她,當著族人立誓,終身不娶。
北齊公主為他終身未嫁,明瀾長公主因他一輩子鬱鬱寡歡。
以致坊間傳言“一見程郎誤終身”。
而今程明昱四十有五,旁人這個年紀該是大腹便便,已有老相,偏生他一身清越氣質,冠絕古今,瞧著不過而立之年,便是二八少女也難抑春心。
明瀾公主死心了嗎?
沒有,往後這二十年,她依舊為見程明昱孜孜不倦,風雨無阻。
這不,今日連靈堂都堵來了。
三夫人也往靈堂方向覷了一眼,“話說我還不曾見過你這位堂伯父,我遠在金陵都聽說,程明昱成親,京城閨秀哭倒一片。”
程亦安失笑,“有這麼誇張嗎?”
“有,比這更誇張的還有呢。”
程亦安卻咂了咂舌,“外頭將堂伯父傳得神乎其神,我們卻懼他懼得很,一聽他的名,總要嚇得四分五散。”
“你也怕?”
“怎麼不怕?我們程家有族學,男女滿四歲皆可入堂,我那時跟妹妹一道進學,有一日我背誦詩文得了夫子獎賞,中途歇息時,賞的糖果被妹妹奪了去,趕巧被前來巡視的堂伯父瞧見了,您猜怎麼著,他愣是將妹妹手心給打開了花。”
三夫人震驚了,“他這麼苛刻嗎?小孩子家家的,小打小鬨也尋常,不至於這般嚴厲吧?”
雖然程亦安很感激堂伯父賞善罰惡,但也懼怕他的威嚴。
不過是吊唁,雖有流水席,大家夥都是不吃的,略略坐坐便回了府。
澄清坊離程府很近,到了這裡,程亦安乾脆回了一趟程府,尋祖母問明嫁妝。
遂與大夫人和三夫人告罪,
“我想起尚有幾件冬衣在程家,順道去拿回來。”
大夫人豈有不允之理,點了兩個仆婦跟著,“早些去,早些回。”
程家與城陽侯府毗鄰,出侯府前麵的巷子,往東過大街便可至程家西南角一角鋪,沿著這條巷子往林蔭深處有個後門,從此處可進南府。
後門一帶有一條兩丈見寬的青石路,每隔五步植一顆梧桐,株株根深葉茂亭亭如蓋,這裡素來十分熱鬨,一來有附近的百姓挑著擔兒在此地賣些新鮮的瓜果蔬菜給程家,也有窮苦人家的婦人往此地接一些針線活兒,均依傍程家過活。
除此之外,程府許多管事也住在附近的裙房,常日便有下等管事們聚在這裡喝酒嘮嗑。
程亦安今日吊唁,穿得並不明豔,一身素裙,不是行走後宅的管事,平平望去還不大認得出她來。
時近中午,管事們大都在府內忙碌,平日熙熙攘攘的樹下沒幾人,程亦安讓兩個婆子與車夫在角鋪候著,舍了他們幾角銀子買酒吃,自個兒帶著如蘭往裡來,快行至後門處,忽然聽見前麵一顆樹下傳來說話聲,
“你可知前日四房二姑奶奶的閨房給人燒了?”
“可不是,戒律院都來人問過,後來不知為何,就沒了聲息。不過,你打聽這些作甚?”這位明顯是個年長的婆子,嗓音都透著渾厚。
另外那位嫂子冷笑道,
“你不知道吧,這一把火可燒出麻煩來了。”
那婆子聞言心神一凜,“什麼麻煩?”
二人坐在樹下,往左右一望,不見旁人,渾然不知程亦安主仆就立在樹後。
那嫂子悄聲道,“四房二太太嚇病了,說是夜裡鬨鬼了,我看不是鬼,是當年的先二太太顯靈來了。”
那婆子聽了悚然一驚,忙捂住她的嘴,
“我的祖宗誒,你不知道,先頭那位二太太的事可是忌諱麼?休得再提,省得惹火上身。”
可那嫂子卻忽然濕了眼眶,推開她哽咽道,
“你也彆怪我多嘴,我當年實在是受了先二太太的恩惠,我雖是灶上的粗使婆子,也有緣見過先二太太,那是神仙一般的美人,心也善良,我不小心折了一隻青花瓷茶盞,論理要被發賣出去,是她老人家替我瞞下來,將事兒認了過去,我一直銘記在心,這麼多年,我始終耿耿於懷,”
“老嫂子,你說得是什麼事呀,能逼得她舍下半歲不到的孩子跳崖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