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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嬸這一陣都在忙一個特彆麻煩的官司,叔叔明天要去敦煌那邊開研討會,我不大想在這種時候給他們添麻煩。”林檎將聲音放低,這般解釋。

孟鏡年注視她一會兒,“吃藥沒有?”

“剛剛去臥室就吃了。”林檎選擇說謊。

孟鏡年這才點點頭。但看他的表情,林檎覺得他是不怎麼信的。

他們的成長環境如出一轍,孟鏡年怎會領悟不到她的心理。

不過這種欺上瞞下的事,隻要不是涉及原則,孟鏡年通常都會站在小輩這一邊。

孟纓年洗好了藍莓,從廚房走出來,順手拈一個送進嘴裡,點點頭說:“這藍莓不錯,嘗嘗。”

盛裝藍莓的是個很漂亮的花瓣型陶瓷碗,由林正均購置的,不單如此,家裡大多數的軟裝都由林正均精挑細選。叔叔是個很有生活情調的人,這一點嬸嬸總是自歎弗如。

一會兒,拆完禮物的孟落笛心滿意足地回到了客廳,林正鈞收拾過廚房,又來沏茶。

一家人圍坐客廳,喝茶,吃水果,繼續閒聊。

孟纓年問孟鏡年:“下周預答辯,論文都搞定了?”

孟鏡年:“基本。局部修改就能定稿。”

林正均:“房子準備租哪兒?要我們幫忙嗎?”

孟鏡年:“有個師兄要出國,房子這兩天就空出來。”

孟纓年:“爸媽肯定還是希望你回家住。”

孟鏡年“嗯”了一聲,“作息不同步,在家住打擾他們。”

“那明晚一塊兒回爸媽那兒吃飯?麥樂迪也有一陣沒去了。”

林檎揪住一個抱枕在懷裡,手肘撐住沙發扶手,托著腮,眼皮微微耷拉,實在有些精神不濟。

孟鏡年端起杯子喝茶,無意間往她那裡看去一眼,目光停了停。

又閒聊兩句,孟鏡年抬腕看表。

看時間和打嗬欠一樣,是個具有傳染性的動作,孟纓年也往牆上掛鐘看去,“都八點了。鏡年,你飛了十幾個小時,要不要早點回酒店休息?”

孟鏡年說:“是準備回去了。”

“你姐夫明天出差,今天也要早睡——正均,你開車送一下吧。”

孟鏡年拎起雙肩包,稍作整理,準備告辭。

孟落笛很不舍:“小舅,你答辯完了帶我出去玩。”

孟鏡年笑笑說:“行。”

孟纓年自得敲打:“下個月就要期中考試,還惦記著玩。”

孟落笛轉過頭對著孟纓年做了一個鬼臉。

林正鈞拿上車鑰匙,林檎跟在嬸嬸身後,送孟鏡年到門口。

孟鏡年換好鞋,轉身,“走了。姐你們早些休息。”

他動作稍頓,目光越過孟纓年,目光在林檎身上停了很短的一瞬,仿佛是在囑咐她,趕緊吃藥。

林檎一直站在嬸嬸身後,目送著孟鏡年走出大門。她討厭的東西有很多,今天這長長的清單裡,短暫地又加上了一樣:關門的聲音。

客人離開,空間變得清靜,孟纓年打個嗬欠說要去書房熟悉卷宗,叮囑孟落笛電視隻能看到九點半,把音量調到最低。

轉向林檎時,神情則溫和了許多:“一一,今晚就在這兒睡吧。”

林檎上大學以後,為方便上課和拍攝,在學校宿舍和父母留下的房子裡住得更多。即便如此,這個家裡也始終保留了她的房間,歡迎她隨時回家。

林檎點頭:“昨天沒睡好,準備洗漱以後就去休息了。”

“確實要少熬夜。”

林檎簡單洗漱,同嬸嬸和孟落笛打過招呼,回到自己臥室。

這是個典型的飛機型戶型的四居室,林檎與孟落笛的房間同在一翼,都是向南的房間。林檎搬出去以後,孟落笛征得她的同意,借用了她一半的衣櫃,除此之外,房間大體保持原樣。

林檎在書桌抽屜裡,翻到此前自己痛經服用過剩下的布洛芬,看生產日期,還沒過期,按出一粒服下,關上燈,在床上躺了下來。

黑暗房間裡,手機像顆心臟在枕頭下忽然地震動一瞬。

林檎拿出來一看,是孟鏡年發來的微信。

孟鏡年的頭像是艾瓦佐夫斯基的一副油畫,通透海洋上一艘傾斜的船,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換過。

微信名是jn,林檎沒有給他改過備注,不管改成什麼,都仿佛是多餘之舉。

而林檎的社交網絡賬號名,無一例外是badale以及badale0101諸如此類的變體,因為林檎有蘋果的意思。頭像則是一位小眾畫師的岩彩畫作,一顆被啃食過的蘋果,中間嵌著一副人類胸腔的骨架。硌牙的壞蘋果。

她有一次偷偷看過孟鏡年給她的微信備注,是林一一。

不是“一一”,大抵太像破折號而容易造成視覺上的誤解;也不是林檎,連名帶姓總顯得有點鄭重其事。

林一一。

林檎沒有告訴他,從前隻有父母這樣叫她。

jn:吃藥了嗎?

badale:這次是真吃了。

jn:意思是剛剛說謊了?

badale:小舅你不是都看出來了嗎?

隔了一會兒,孟鏡年才回複了一個微笑的表情,他不過二十八歲,不是脫離時代的老古董,自然曉得微信自帶的微笑有多陰陽怪氣,用的也正是陰陽怪氣的這個用法。

jn:早點休息。我跟麥樂迪打聲招呼,叫她晚點看看你退沒退燒。我會讓她保密。

badale:告訴笛笛和告訴全世界有什麼分彆?

jn:需要有人隨時知道你的情況,以防萬一。

badale:如果退燒了,我主動跟你報備可以嗎?

jn:要是一直不退?

badale:我會叫嬸嬸送我去醫院。

jn:說到做到?

badale:說到做到。

jn:好。早點休息。

badale:早點休息。

對話到此,自然結束。

林檎劃拉一下兩人對話,又回了一句:今天謝謝。

jn:沒下次了。

林檎難得的勾了勾嘴角。

手機鎖定,丟到一旁,發燒叫她像在一個眩暈的美夢裡。

林檎睡了一覺,醒過來差不多是在一個半小時後。

記得同孟鏡年的約定,於是第一時間拿過手機,給他發去消息。

曉得他舟車勞頓,以為已經睡了,沒想到很快便有回複。

jn:好。好好休息吧。

林檎回複“ok”。

她從不對他說晚安。總覺得是自作多情之舉。

次日上午,林檎醒來看手機,微信上有孟鏡年早上七點發來的消息,再度同她確認,燒退沒有。

她回複已經退了,對麵回複一個“好”,叮囑她“多休息”。

此後幾天,林檎如常上課。

那場雨後,南城連日都是晴天,朋友圈刷到消息,說菩提寺裡的櫻花開了,一時間掀起一陣熱熱鬨鬨的賞櫻潮。

林檎是南城大學人工智能學院的學生,這專業女生少,一個班攏共四個女生,正正好湊成一個宿舍。宿舍關係好,頗有點抱團取暖的意思。

周四下午沒課,宿舍室友提議一道去賞櫻,但是很不巧,林檎那天跟一位社交網絡上小有名氣的寫真攝影師定了時間,要去給她拍一組新主題的樣片。

周四上午上完課,另外三位室友結伴去看櫻花,林檎自己一人回宿舍收拾東西。

剛離開教室,被一個男生堵在門口。

男生瞧著火急火燎的樣子:“同學打擾一下,請問林檎是不是在這個班上課?”

林檎:“我就是。找我什麼事?”

男生愣了一下,目光定在她身上,細細打量了幾眼,仿佛有些不可置信的意思:“哦哦……是這樣的。我們團隊正在準備參加計算機大賽,其中有個人工智能的版塊……”

“沒興趣。”林檎繞過他往外走。

男生趕緊追上去,“林同學,我不是騙子,真是十萬火急求你幫忙。”

“我趕時間。”

男生毫不氣餒,跟在林檎身後,繼續連珠炮似的一頓輸出:“……我們的項目其實已經快要完成了,下個月就要進院賽環節,但負責人工智能算法這塊的計院的同學,因為確定了要出國,就撂挑子不乾了,我聽說同學你是你們年級第一,所以……”

“我沒空。”

“花不了你多少時間的林同學,我們團隊一共有四個人,你隻需要負責人工智能這一小塊就行。我們項目找老師評估過,老師很看好,覺得我們隻要好好做,保底能拿個國三。這比賽拿來保研,非常有競爭力……”

林檎已經懶得理了,拐個彎到了樓梯那兒,攀住扶手,飛快下樓。

男生不屈不撓,咚咚咚地跟在她身後,“我是不是還沒介紹過我們的項目啊林同學?我們項目是用ython加fsk做了一個天氣可視化係統,涵蓋天氣狀況、風向分布、空氣質量、天氣預測……”

林檎腳步一頓。

男生差點撞上去,急忙刹住腳步。

“我今天沒空。我手機號是186xxxxxxxx,微信加我,有空再聊。”林檎簡短說完,繼續下樓梯。

男生愣了一下,趕緊一邊默誦手機號碼,一邊掏手機點開微信。

林檎走到下一層時,聽見上頭傳來男生的喊聲:“加你了林同學,記得通過好友驗證啊!”

曾經有一次出遊,孟鏡年權當科普地,同他們介紹過雲的種類,什麼高雲組、中雲組、低雲組、直展雲組,什麼積雲、層雲、雨雲……非專業人士,很難通過這樣幾分鐘的一小堂課,熟練掌握觀雲識天氣這項技能。

但林檎記住了卷積雲這樣一種雲,因為當天就是這樣的雲彩,白色的鱗片狀的雲層,像風吹過水麵的細波。

天上魚鱗斑,稻穀不用翻。

這樣的雲,意味大概率近期都是晴天。

林檎坐在花壇邊緣,以手搭棚,抬頭看著天空,樹影篩落淺綠光斑,像在搖搖晃晃的水底。

等了大約五分鐘,身後傳來一聲:“一一。”

林檎立即轉頭。

孟鏡年穿了一件淺灰色的t恤,就像是雲層邊緣的顏色。

林檎拎上背包,朝孟鏡年走過去。

“不好意思,臨時接了個電話,是不是等很久了?”

“沒有。剛到。而且今天天氣蠻好的。”

孟鏡年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笑說:“是。”

早些年,南城大學絕大部分的學院,都整體搬遷到了新城區,大學附近的房子,也都是新修的小區,環境綠化都相當不錯。

孟鏡年刷開門禁,掌著玻璃門讓林檎先進去。

大廳潔淨明亮,一旁便是密集排列的信箱,孟鏡年說句“稍等”,走過去打開了1108的信箱,把裡麵的期刊、信件等都拿了出來。

應當是上任房客的,因為林檎瞧見信封上的收件人並不是孟鏡年的名字。

“我要是給你寫信,是不是也可以投遞到這個地址?”林檎問。

孟鏡年按下電梯按鈕,笑說:“有什麼事微信上說一聲就可以,還需要寫信?”

“比如新年賀卡……什麼的。”

“那確實可以。”

“哦……”林檎想到什麼,“你送我的禮物,我很喜歡。謝謝。”

那長長扁扁的盒子裡,是一支古董的羽毛筆。林檎試過,蘸了墨水還能正常書寫。

“喜歡就好。”

“貴嗎?”

“不貴。二手商店二十歐買的。”

“那它物超所值。”

“我也覺得。”

電梯裡隻有林檎與孟鏡年兩個人,並肩而立時,林檎看見金屬廂轎壁反射的兩道影子,他身影高高的,那樣挺拔疏朗,像是毛筆在白色宣紙上一筆寫就的懸針豎,不偏不倚,乾淨利落。

走到公寓門口,孟鏡年輸入密碼開門,“還沒收拾完,裡麵有點亂。”

林檎知道,他所謂的亂,也亂不到哪裡去。

開門一見,果真如此。

開闊的兩居室,其中一間做了書房,窗外正對一棵高大的洋槐樹,下午四點的陽光,照得葉子像新綠的翡翠。

牆根處堆著一摞一摞的書,書架一半還是空的。

“小舅,需要我幫你理書嗎?”林檎厭惡這個稱呼,卻也不得不時常拿它做幌子。

“不用。”

“正好可以一邊整理,一邊跟你請教我那個比賽項目的事情。”

孟鏡年思索了一瞬,笑說:“那就麻煩你了。”

林檎把背包卸了下來,放在一旁,挽起衣袖,準備大乾一場。

孟鏡年找出一柄美工刀,切斷捆著書的紮帶,一摞一摞地送到書桌上,林檎再分門彆類地歸置進書架,遇到不知如何分類的,便會找孟鏡年確認。

這些書多是氣象學和相關學科的著述,鮮有文藝作品。

因此,當這裡頭出現一本明顯為小說的書籍時,就格外顯眼。

德文書籍,林檎辨認片刻,作者名為herann hesse,應當是赫爾曼·黑塞,她不十分肯定,她文學作品看得也不多。

或許她驟然的停頓,引起了孟鏡年的注意,他朝她手裡看去一眼。

“《克林索爾的最後夏天》,江澄送的。”

林檎微微抿住唇,把書翻開,扉頁上細細的、雋秀的字跡:

鏡年惠存。

生日快樂。

leonie

leonie應當是江澄的英文名,或者德文名。

林檎把書闔上,“這本放在哪裡?”

孟鏡年往書架上看了一眼,抬手指一指書桌,“就先放在這兒吧。”

林檎把書放到了書桌的另一側,不再說話。

外頭有風,吹得樹葉簌簌輕響。

這書房真不錯,可惜不能長留。

林檎沉默地把書一本一本地放進書架,堆放整齊。

“一一。”

林檎沒想到孟鏡年突然出聲,“……嗯?”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道歉。”

林檎手指按在書脊上,停了一瞬,“什麼?”

“我去德國之前,還記得嗎?那次送你回去,你說……”

“……我喜歡上了一個不可能的人。”再度複述,依然覺得像是咽下了一把生鏽的鐵釘。

孟鏡年點頭,“那時候我的回答,可能有點太自以為是了。我時常提醒自己,不要端長輩的架子,但有時候也難免。”

那時孟鏡年說,以他的經驗來看,等她再長大一些,就會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可能、不可為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如果覺得痛苦,那也隻是當下的事,很快就會過去。

“……抱歉,我那時候本意是希望你開心一點,先專注於高考,但現在回想,用你們年輕人的話來說,似乎爹味很重?”

“你也不老啊。”林檎笑了一下,“……也不爹味。”

“但你後來除了節假日的祝福,就沒給我發過其他消息,我想,我可能還是不小心把你得罪了。”

“沒有……我是想你學習可能很忙,不想打擾。而且……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孟鏡年點頭,“確實,我遠在海外,你真需要找我谘詢什麼,我也幫不了多少。”

林檎心裡一陣難過。

孟鏡年公認的特征是隨和、寬容、慷慨,幾乎人人都能和他成為朋友。

但林檎看得清楚,他這樣一個父母雙亡,待過福利院,又被收養長大的人,溫和隻是他的一種生存手段罷了。

實際上,他對大多數人,都有一種柔和的敷衍,隻不過做得很高明,沒被察覺。

但站在一個並無血緣關係的長輩立場上,或許惺惺相惜的緣故,他對她卻從無敷衍。

她才淪陷這樣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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