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睿本是替沈棠寧打抱不平,自從沈棠寧嫁進鎮國公府,謝瞻就從沒有正眼看過她,謝睿憐香惜玉,見不得美人蒙塵受辱,這才好心出言相勸。
從小校場下來,回四房的路上,謝睿的長隨忿忿地抱怨謝瞻道:“世子爺總是這樣,七爺幾個兄弟裡麵就數他最傲慢無禮,最討人厭!占著世子的位置,每回各房有什麼人情往來他卻從不出席,還有這次公子你明明是關心他和世子夫人兩句,他還要刻薄你,好像猜疑你和世子夫人有什麼似的的!”
“世子夫人也真是命不好,這樣的一個大美人怎麼就嫁給了世子爺,簡直一朵嬌滴滴的鮮花插在臭石頭縫上!”
謝睿自認為胸懷坦蕩,然而聽他說這話,不知為何卻有些心虛。
可一想到沈棠寧,想到新婦敬茶那日她麵上強顏歡笑的模樣,心裡又難受不已,仿佛壓了塊石頭似的喘不上氣。
“好了,莫要背後議人長短!”
謝睿斥責長隨幾句,心裡更加煩亂,提腳匆匆走了。
晌後沈棠寧抱著沈弘謙給的兩隻兔子回了鎮國公府。
錦書小時候在鄉下長大,說這兩隻兔子看著有七八個月了,是家兔不是野兔,好喂養,從廚房要來水和一些細蘿卜、青菜葉子,把兩隻隻有巴掌大一些的小兔從籠子裡放出來。
小兔皮毛柔軟,摸著手感很好,吃飯的時候縮成小小一團,“嘎吱嘎吱”咬著韶音遞過去的乾菜葉子,把兩個大丫鬟稀罕得幾乎一下午都沒離屋。
沈棠寧給兩隻小兔分明起了名字,公的那隻是灰兔,就叫做小灰,雌的那隻是白兔,喚作綿綿。
她剛進門時王氏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讓她每日安心在尋春小榭養胎,但沈棠寧依舊每日風雨無阻地去如意館給王氏請安。
除了每天必須的晨昏定省,閒暇時就逗弄兩隻小兔,天氣晴朗的時候在廊下的美人靠上鋪幾塊氈毯坐著繡帕子、曬太陽,錦書和韶音會把小灰和綿綿從籠子裡放出來,引著它們在院子裡撒歡玩兒。
“姑娘,綿綿不見了!”
沈棠寧近來憊懶覺多,倚在美人靠上眯了沒一會兒的功夫,錦書忽然湊過來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
“姑娘,他倆原本是成雙成對兒的,若是其中一隻死了,這一隻剩下的小灰隻怕也難活!都怪我,都怪我沒看好他倆!”韶音懊喪地道。
平日裡一向是韶音照顧小灰和綿綿,適才她在院子裡外翻了個遍都沒看見綿綿的影子。
好不容易養了這兩隻兔子,每日看著逗趣兒,姑娘心情才好了許多,再說,綿綿和小灰雖是兔子,性子卻極乖巧懂事,抱過來之後就沒挑過食,好養活極了,養久了難免有了感情,眼下綿綿丟了,韶音很是自責,眼淚都快急了出來。
沈棠寧替她擦拭眼淚,“先彆哭,我曉得你不是有意的,許是綿綿貪玩跑出去了也不準,咱們出去找找吧。”
錦書和韶音給沈棠寧披上厚實的披風,主仆三人出了院子。
冬日草木凋零,鎮國公府裡卻常年栽種著琪花瑤草,沿著尋春小榭一路向西,夾道兩側的牆壁下栽滿了挺拔翠綠的常青樹,一直延伸到儘頭處的梅林之外。
以往沈棠寧不常出門,在鎮國公府裡她向西走過最遠的地方大約便是梅林。
此時梅林中幽靜無聲,臘梅花正是含苞待放,也有些零散已開,香氣沁人心脾,為謝嘉妤製作的梅萼衣香就是在此間的梅林中所得。
在梅林中走了有一盞茶的功夫,沒有找到綿綿的蹤跡,沈棠寧實在累了,便由二婢扶著做到北側粉牆下一塊太湖石上歇了會兒,俄而忽聞水聲潺潺,風聲簌簌,似乎還夾雜著男人爽朗的笑語聲。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鬱鬱蔥蔥的鬆林。
錦書好奇地向前走去,隔著鬆林遠遠向對側眺望。
隻見不遠處地勢先低後高,呈現一個盆地的形狀,一條並未冰封的雪溪蜿蜒穿過鬆林間隙,其中樹影幢幢,栽種甚密,隔絕了鬆林內外的聲響,而對麵南側儘頭處則堆著數十個草垛,中間七八個圍成半弧形的箭靶,嚴寒的冬日裡幾人竟赤裸著上半身圍在一處比賽射箭。
謝家子弟芝蘭玉樹,個個生得俊美無儔,大家平日裡風度翩翩,站在一處有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脫了衣服更顯蜂腰猿臂,渾身的肌肉勁瘦有力,陽光照耀在他們大汗淋漓的後背上,小麥色的肌膚青筋畢露,竟叫人不敢直視。
錦書隻看了一眼便慌忙紅著臉扭頭跑了。
對麵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不知有人說起了什麼,當中一人哈哈大笑道:“……二哥娶了這京都第一美人,都說最難消受美人恩,我看也不儘然,二哥分明和成婚前一樣,想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回家,隨心所欲,哪裡像我們,比那未成婚的時候還要逍遙!”
謝四郎邊說,邊朝著謝瞻擠眉弄眼。
通常男人們圍在一處,不是談論朝堂政治就是對女人評頭論足,話題貧瘠得很。
提起美人,大家一個個可都不累了,瞪起眼睛來。
在場的幾個謝氏子弟中,除了謝睿年紀到了還沒來得及說親事,其餘幾位爺不是有了未婚妻便是英年早婚。
謝瞻常年在外征戰,常令瑤又是明年才到及笄的年歲,孝懿皇後在世時便發話,比謝瞻年紀小的兄弟們不必等他,到了適婚的年紀可挑選符合心意的女子成婚。
即使沒成婚,大家族的子弟婚前房裡養個把通房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偏謝瞻常年不在家,房裡連個近身伺候的丫鬟都沒有,謝四郎忍不住湊過來問道:“都說二嫂生得國色天香,我看二哥卻從沒放在心上過,莫非二哥喜歡的是那等烈性膽大的美人,對二嫂這樣溫柔端莊的大家閨秀不感興趣?”
謝四郎擔心觸及兄長心事,沒敢說出常令瑤的名字,謝瞻從小性子就沉悶冷淡,提到女人的事情更是不耐煩,而永宜縣主常令瑤天性活潑,最愛跟在他身後嘰嘰喳喳,什麼帕子香囊塞進謝瞻手裡就不肯再收回去。
哪怕謝瞻對她並不熱絡,下一次她依舊又會湊到他的跟前來,像個小尾巴一樣甩不掉,這也是孝懿皇後看中常令瑤的原因之一。
謝四郎這意思,沈棠寧雖然長得漂亮,性格溫柔,卻是個無趣寡淡的木頭美人,所以謝瞻才會對她不屑一顧,其實他喜歡風騷嬌俏的!
眾人都伸長脖子等著謝瞻的回應,畢竟這位京都第一美人先前他們也隻是多聞其名少見其人,心癢難耐,好奇極了。
謝瞻淡淡地道:“沈氏,她不算是個美人。”
“叮”的一聲,謝睿手中的箭射偏了,歪著插進箭靶子虎相的嘴巴上。
謝三郎不明所以,拍著謝睿的肩膀道:“七弟,你這射藝可要再精進精進了,怎麼比上次射得還要偏!”
在一眾兄長們的調笑聲中,謝睿羞恥地抬眼,正對上謝瞻那雙幽黑的鳳目,謝瞻自然也在看著他笑,隻是他的唇畔卻噙著絲仿若挑釁般的笑。
謝三郎叫道:“二哥,到你了,你快示範給七弟看看,就算射不中靶心,這箭也不能射歪啊!”
謝三郎話音剛落,謝四郎突然一個箭步跳過來,似乎有些激動,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道:“哎,你們看那邊,誰來了,是不是不是二嫂和她的丫鬟們?”
謝睿渾身一下子就緊繃了起來。
她、她怎麼來了?
幾人聞言都朝著左手邊望去。
小校場地勢高,向下看去時對側的景象便叫幾人儘收眼底,梅林和鬆林之間佇立著一片姿態各異的太湖石,一個身穿豆綠色繡花鑲領對襟比甲的女子歇在一塊太湖石上,中間站著兩個小丫鬟在說話。
謝三郎疑惑道:“好像還真是她,你這廝!怎的光靠一個背影認出的是二嫂?”
謝四郎嘿嘿地笑,沒說話。
沈棠寧烏發如雲,一身雪白肌膚,謝府中和她一樣白淨的女子不少,但是像她這樣既有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又白得欺霜賽雪的女子卻並不多見。
謝四郎眼珠子一轉,故意大聲催促謝瞻道:“二哥,想是你箭術超群,百發百中,二嫂都來親自看你射箭了,你趕緊射一個給嫂嫂瞧瞧,叫她知道你的厲害,那什麼忠毅侯蕭仲昀算個什麼東西,哪裡及得上我兄長風姿超群!”
旁邊的謝五郎就哈哈大笑起來,對謝四郎說道:“瞧四哥你這話說的,二哥百發百中,二嫂早就親身體會過了,七弟你說是也不是啊?”
倘若謝瞻敬愛沈棠寧,謝四郎和謝五郎肯定不敢當著他的麵開這種玩笑。
兩位兄長的笑容下流,如有所指,謝睿還是個童子雞,他耳根通紅,扭過了臉去。
謝瞻麵無表情地挽弓。
都傳沈氏這女子狐媚手段了得,能將男子勾得神魂顛倒,非她不娶,看看他這幾個兄弟就知道如何了,見是她來了,一個個跟飲了鹿血似的興奮多舌。
他卻覺得沈氏除了樣貌尚說的過去外,看著無絲毫特彆之處,她從前的那位未婚夫,忠毅侯蕭硯,想來更是個極膚淺愚蠢的男人
白羽箭直直地飛出去,在空中迅速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隨後毫無懸念地射中靶心的虎眼處。
幾個兄弟捧場地奉承著,謝瞻扔了弓,冷冷看了一眼還在發呆的謝睿,餘光掠過遠處的太湖石林時,神情一滯。
她剛剛坐過的那塊太湖石上,寒風徐徐,吹走幾片枯葉,早已不見了佳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