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黑川趕在天黑之前終於又回到了宮城,滿打滿算也隻不過在尼崎待了一個多小時而已,剩下的時間都在電車上度過。我這邊因為之前就和實哥通過氣,所以半點問題都沒有。但是黑川那邊我其實還是有些憂慮,不過她向我保證完全沒關係,她自己會處理好。
至於她究竟回家之後經曆了多少雞飛狗跳,我則是完全不知,隻能從第二天浦井監督對我匆匆的問詢中窺得一點。
又一次放學之後我踏入他的辦公室,一樣的安靜,一樣的能看見被陽光點亮的空氣中的塵埃,但我的心境早已不同,且今日的浦井監督一改平日的輕浮隨便,微微緊繃的臉部肌肉不知為何透露某種焦慮。他開門見山問我知不知道黑川的最終決定,我自然是點點頭。
“她說她要進一個公立學校,然後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國體上?”
“是的。”
“你沒有什麼感想嗎?”
這話著實問得奇怪,我暫時保持了沉默,浦井監督看上去有點生氣,但又好像在克製自己不要對我生氣。
我一如既往完全不害怕,甚至有勇氣追問。
“是黑川的父母又過來鬨了嗎?”
“不,他們勉強達成了和解……畢竟黑川說她願意去學費低的公立學校……”
我半懸的心暫時落下,畢竟作為未成年我們還需要長時間仰仗父母。
“你沒有向黑川轉告我的話?”浦井監督依舊怒氣衝衝,我後知後覺才想起來他是在說那句“不要把排球當做救世主”。
“高山,她和你不一樣啊。作為最最普通的人,又沒有父母的支持,成功的概率有多少?”
我眨眨眼睛,沉思片刻才慢吞吞回複:“可是……年輕不就是這個樣子嗎?即使勝率很低也想賭一把。”
“那失敗之後呢?完全不考慮未來的嗎?”
浦井監督把手背在身後,開始來回踱步,我則是對他焦慮的樣子感到非常困惑。老實說浦井監督並不是那種會對學生揮灑愛意的模範教師,他更像是身處這個位置,負起一定的責任就完事的類型。黑川的未來究竟如何,他為什麼會這麼在乎,明明連直屬班主任都不是。
浦井監督說過,他自己並沒有類似經驗,可是他這副樣子真的很像自己曾經失敗過,所以才如此想要告誡後輩。這樣想著,我不禁眯起眼睛。
“賭贏的成功率非常低……會後悔的……”浦井教練好似已經忘記我還站在旁邊,喃喃自語般說著意義不明的話語,然後突然向我轉過頭來,盯著我:“所以你才更應該勸她。”
“讓黑川看見她和你的不同——她根本沒有後路,資質也不夠。你成熟聰明又現實,為什麼就這樣讓她任性行事?”
“……正是因為我和她不同,我才更不應該去勸她吧?不然顯得我也太高高在上了。”
“而且我覺得,嘗試過後失敗,和不去嘗試是有很大的區彆。”
“排球……又不是想不打就能輕易放棄的東西……”[1]
我的這句話不知道戳中了浦井監督心裡的哪塊痛處,他頓住腳步,側過臉沒再看我,也把身體稍微背對著我,有些許的傷感從那個背影滲透出來。我也不知道繼續說什麼好,監督也沒允許我可以離開,隻好隨便開口:“所以與其潑冷水,不如為黑川加油吧。”
“你難道能為她的人生負責嗎?”浦井監督的話冰冷又刺耳。
“沒人能為她的人生負責,除了她自己。”我麵色不改,並沒有被傷害到。“如果浦井監督真的如此擔心的話,不如為家境普通的黑川提供點幫助吧。”
浦井監督被氣笑了,他沒忍住站在原地叉著腰,打量我的眼神裡麵充滿我完全看不懂的東西。最後,他像是下定某種決心,大步繞回自己的辦公桌前,撕下一張便簽,潦草抄下一串電話號碼,並且最後遞給了我。
“這是?”我滿腹狐疑收下,不明白他的用意。
“我之前說過,我並沒有類似的經曆。”浦井監督已經完全平靜下來,又恢複成平時那隨便、滿不在乎的態度,但是他的話卻隱含沉重的情緒。
“但是我認識有類似經曆的人。”他用食指稍微點了一下那張便簽,薄薄的紙張微微顫抖。
“你們下周一開始要去集訓對吧,到時候女排的教練是一位縣裡的女教練。這個就是她的電話號碼,你和黑川可以提前聯係她。”
我一時失語,不知道應該先對“有類似經曆的人”這點,還是對浦井監督這堪稱為我們走後門的行為做出反應。不過他看出我的想法,解釋說:“我不是在提前為你們找門路——她才不是這種人。”
“我是說,你們可以谘詢一下她,關於黑川接下來想走的路。”
“看看真實的世界吧。”
我摩挲著紙張:“這是監督你為我們提供的幫助嗎?”
浦井監督重新把自己陷入座椅,雙手靠在後腦勺,癱軟的姿勢沒個正經樣,說出的話也拉長音,像是在開玩笑般:“才不是。”
“是悲慘的大人對你們這種小孩的打擊報複。”
——
我離開辦公室之後,既沒有前去排球場練習,也沒直接回家,反而坐車到達我家附近的一家酒店,今天上午回到宮城的我的父親正住在這裡。因為實哥的公寓太小了,所以我爸隻能暫時住在酒店裡,而他到地之後就一直在睡覺倒時差,直到近晚上才醒。
我拿著超市買的便當敲酒店的大門,沒一會兒門就被打開,一張滿是笑意的臉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他把我拉進去,把我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著,最後拍拍我的臉,把我抱在懷裡,吻了一下我的劉海,說我怎麼長這麼快。我則是深深地回抱了他。
因為真的很久沒見麵了,雖然經常打視頻,可是麵對麵的觸感還是如此讓我心生暖意。
爸爸拿過我的便當,招呼我進去。最後我們坐在酒店的茶幾旁吃著便當。他先是說了一下在美國的近況,還是媽媽因為工作繁忙沒辦法回來,但是她讓爸爸幫忙帶一句她愛我。
畢竟時間比較緊急,最後我們的話題繞到最重要的部分,也是爸爸這次回來的最大原因——我的高中出路。
“簡單來說。縣內女排四強有三所給了你推薦,但是冠軍學校並沒有。此外學校想要推薦你就讀偏差值最高的學校,對吧?”
“又或者更簡單一點。你其實能考上任何一所學校,就看如何抉擇了。”爸爸一邊幫我把便當包裝撕開,一邊快速又乾練地總結道。
“現在有哪幾個可選項嗎?”爸爸這樣問我。
我遲疑幾秒後回答:“新山女子,雖然沒有給我推薦,但是我能靠文化考進去。進了這所學校,加上我和小一歲的天內,基本上可以保證我高中三年都能進全國。”
“白鳥澤,偏差值過關,設施豪華。排球方麵風格比較適合我。”
“青葉城西,也是偏差值過關的高檔私立,但是女排偏弱一點,不過我的兩個好朋友會去那。”
“仙台第二,就是放棄排球選擇學習的地方,為了考東大。”
“此外的話就……我還有朋友要去公立學校……”
爸爸認真地聽著,不知為何笑了一下,眼神溫和如水,可是他接下來的話卻極其銳利,直接幫我理清最真實的想法。
“排球和學業……沒想到你居然會這麼糾結,是因為之前的挫折嗎。”
“其實很好選吧。畢竟你根本不喜歡學習啊。”
我無法反駁,這點甚至無法和我的班主任老師解釋,因為放在學生身上這點似乎特彆怪異。我確實對考東大完全沒有任何執念,我努力學習隻是因為出於習慣而已。
“所以沒必要糾結,我和媽媽也完全不會說希望你能考東大什麼的。”爸爸扳開筷子,開始吃便當,“而且排球與學習也完全沒有相斥,你完全可以在一邊打排球的情況下一邊保持學習——當然這樣會非常累,看你了,每個選擇都會帶來相應的代價。”
“……爸爸,你覺得我喜歡排球嗎?”
“至少要比學習喜歡。所以完全不需要有負擔。”
還沒等我繼續說什麼,爸爸的下一句話卻把我堵了回去。
“老實說,我還以為你會毫不猶豫地選青葉城西呢。”
“……為什麼?”
“因為你太喜歡那兩個男生了吧?”爸爸用筷子指指我,像是在說“我還不懂你嗎”。
“你肯定比起學習、排球什麼的,更想和朋友在一個學校裡讀書。”
我依舊無法反駁。也許旁人看來我非常的愚蠢,和緒方前輩對我的評價一樣,居然在這種人生關鍵時刻隻會考慮是不是能和朋友一所學校。但是爸爸說,這是因為這根本不是我的人生關鍵時刻。
“你的人生根本不會因為讀了哪所學校而改變。”爸爸伸手揉捏著我的肩膀,寬慰著我。“我們賺錢,教育你,就是為了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所以不會後悔的,因為哪怕失敗了也會有重新來過的機會。選擇了排球之後,如果還想考東大,大不了複讀一年就是。其他任何情況也是如此。”
“……哪怕我最終選擇了一所偏差值很低的公立學校?”
“哪怕你現在輟學。”爸爸這樣說。
父母給我的力量是其他一切都難以比擬的,至少現在而言,我感到自己無所不能。所以我對他說,我不想去新山女子了,因為咽不下那口氣,哪怕這個選擇會導致我三年都不一定能進全國。我的朋友黑川目前正陷入兩難的境地,我也在想我能不能做點什麼幫助她。
“上交誌願的最後期限是?”
“明年的1月13號。之後就是考試。”
“那隻要在那之前選好就行。學校那邊不需要擔心了,我會和你的老師們說不用管你。”
現在的我心情如晴晝,雖然我依舊沒能決定最終去向,可我完全不害怕。不管我選擇哪一所學校我都堅信著自己絕對不會後悔,並且我一定能達到我最終的目的。正當我愉悅地吃起飯來時,爸爸卻把話題重新繞回了青葉城西。
“所以,現在為什麼會對就讀青葉城西猶豫呢?按理說你早該選它了。”
我表情卡在半空,在爸爸麵前談論我對兩位男生的喜愛還是有些許的怪異。我想起我和及川兩人之間接連不斷的流言,對方站在體育館門口等我的樣子,以及他摟住我,手掌在我後頸發燙的觸感。
“我覺得……我們是不是太親密了?”
爸爸有些許的驚訝:“你喜歡他嗎?還是對方喜歡你?我是說作為異性。”
“那倒沒有。隻是……親密關係,不是會漸漸習慣,並且上癮的嗎?”
“如果就這樣交往也沒什麼不好吧?並且都是年輕人。”
“可是我真的把他們當作非常好的朋友……要是交往之後分手,導致沒辦法繼續保持友誼,我會覺得很難受。”
“所以想著,會不會高中保持距離會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