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少嫻逃獄和舞陽公主失蹤之事應當已經傳開,用午膳時,崇嫣一直聽到驛館外有馬蹄聲經過,卻沒有一隊人進入驛館搜查。
驛館向來隻對辦公差的人開放,任誰也想不到匪徒挾持了公主,就大剌剌在這驛館裡休息。
用完午膳,兩個黑靴男還沒有走的意思。
崇嫣大抵明白他們的想法,現在上路,在路上就會被騎好馬的錦衣衛追上,然後不得不經受盤查,而他們身上的假文書糊弄一下驛丞還可以,糊弄不了身經百煉的錦衣衛。
但驛館也不是久留之地,錦衣衛們追不到人,反應過來搜查驛館也隻是時辰的問題。
而這兩個黑靴男正想利用這份時間差,等錦衣衛往回搜查時,他們就啟程。
驛館突然喧鬨起來,與他們預估的時機不符,兩個黑靴男神色緊張地對視一眼,一人起身去查看情況,片刻後回來:“不是錦衣衛,是天有異象,爺爺我活這麼大都沒見過那掛在天上的日還能被啃一口。”
另一人立馬收拾行囊:“管它是何異象,亂中就有逃離之機,是天在助我們。”
他與同伴一起帶崇嫣和舞陽公主出去,明明是午時,天色卻不亮堂,陣陣陰風透過窗牖吹進來,驛館外傳來陣陣犬吠聲。
兩個黑靴男一前一後將崇嫣和舞陽公主夾在中間,即將走下步梯時,崇嫣拿著午膳時沒吃完的包子落後一步,走到舞陽公主身側:“拿著罷,待會兒被扔下後還能墊墊肚子。”
舞陽公主神情充滿敵意,她沒有接那包子:“我要告訴凜哥哥,他不會放過你跟你阿兄的。”
“隨便你。”崇嫣不以為意,倒不如說,她正希望舞陽公主被拋下後趕緊去找霍凜。
她能感覺到黑靴男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她們,於是崇嫣把自己想要偷偷遞交的東西往手心裡藏了藏,如無意外,這將是她與這位尊貴公主分開前最後一次搭話,之後公主會被人救起,而她會跟著兩個黑靴男上路,一路隨機應變。
崇嫣維持著遞包子的手勢:“拿著吧,你能活下來才能向霍凜告狀。”
誰知舞陽公主油鹽不進,她手一揮,將崇嫣手中包子打掉:“本宮就算淪落到這般田地了,也不會要你這個低賤之人的吃食!”
伴隨著包子脫手,一物也跟著叮然落地,是崇嫣在馬車上時從舞陽公主手上搶下來的珠釵,珠釵上夾著一塊破布,破布上好像有血紅的字。
這一刻靜極了,四雙眼睛視線同時落在地上的珠釵和破布上,又各懷情緒地在半空中交彙。
舞陽公主反應過來,當即跑出幾步,憑欄大喊:“來人!有刺客!救命啊!”
可天有異象遠比驛館內有刺客更具吸引力,驛館多數人都跑出去了,一時之間竟無人理會她。
舞陽公主背後發麻,回過頭,臉色慘白,雙腿發軟地看著黑靴男拿著劍刺過來,恰此時,崇嫣揉身撲上,抱著黑靴男撞破欄杆,二人一起摔下二樓。
二人臨掉下去時,舞陽公主聽到崇嫣罵:“喊刺客有什麼用,喊走水了!”
舞陽公主跪在缺損了欄杆的缺口處,她一個激靈,立馬爬起來邊跑邊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
大堂的八仙桌被兩個人的衝力砸得粉碎,崇嫣感覺自己腰痛得要斷掉了,那黑靴男明顯力量強於她,很快滿臉是血地翻身起來,狠狠掐住崇嫣的脖頸:“賤人,你故意要看輿圖,就是打算跟官府透露我們的消息!”
薑少嫻一生陰狠多疑,怎麼養了這樣一朵食人花。
崇嫣呼吸不過來,被壓得也差點閉氣過去,她摸索著拿到一截碎木刺,狠狠紮在黑靴男身上,黑靴男吃痛地放開手,崇嫣習武,縱使武功被廢了一遍,可通過這段日子的勤學苦練,再加上服用過修補經脈的藥,武力也找回來了些許。
她屈膝將黑靴男狠狠頂開,與黑靴男同時注意到了碎木中的劍,崇嫣立馬去搶,可黑靴男先她一步奪到了劍。
崇嫣的心狠狠一沉。
黑靴男獰笑一聲,拔劍向崇嫣刺去,動作連貫,氣勢如虹,崇嫣躲避不及,被一劍刺中胸腹,刺痛感傳來,崇嫣心底暗暗絕望,可詭異的是,痛歸痛,劍身卻沒有刺進她身體裡,像是遇到了什麼阻礙,劍身被折彎,當一聲,黑靴男踉蹌後退幾步,驚疑不定地望著崇嫣:“你穿了護甲!”
?
她怎麼不知道她穿了護甲?
來不及多思考,崇嫣趁黑靴男反應不及,將手中木刺狠狠紮進他脖頸裡,鮮血噴湧如泉,噴在她臉上,打濕了她的烏發,她聽見一聲怒吼,另一黑靴男站在階梯正中,見同伴倒地,他神色狠厲地快步衝下來。
崇嫣不戀戰,她捂著隱隱作痛的手臂,轉身一瘸一拐地從驛館後麵跑出去。
驛館後麵是馬廄,馬廄內,駿馬不安地嘶鳴,躁動不安地踢動著四蹄。
崇嫣一頭紮進房舍內,靠在稻草堆上劇烈喘息。
她瞥見從馬舍外延伸進來的點點血跡,暗道聲倒黴,她渾身都痛,不知道哪處受傷,竟滴了一路的血,現在想回頭擦拭已經來不及了。
天色越加昏暗,轉眼日光竟已被吞噬大半,好似傳聞中記載過的天狗吞日。
如果天狗真能吞日,趕緊把追殺她的人吞了吧,崇嫣呼吸急促,胡思亂想著,她摸索自己衣裳,外裳已經被那一劍悍然撕破,唯有裡麵的心衣完好無損,崇嫣揉了揉衣料,這靛青布所織心衣竟是一件護甲。
這織成心衣的靛青布真的是沈溶月送她的那匹靛青布嗎?
莫名地,在這種生死攸關的緊張時刻,她忽然回想起自己飲了斷魂酒那夜,床帳上那轉動不停的小香球,以及衣桁上的腰帶。
像是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想,崇嫣抽了自己腰帶,果然在上麵發現了被改動的暗扣,她抓著鞭柄,一點點,一點點地將一條細韌的鞭子抽了出來,不知是用什麼皮編製的,她甫一抽出鞭子,那皮就將鞭身層層包裹,每隔一截便有一個硬硬的結。
韌而有力。
她握著鞭柄輕輕一甩,向內的鞭身附著的細小鱗片一節節凸起,像小獸細密的牙齒,也像一排排倒刺。
這不是她縫在腰帶裡的鞭子。
那晚她的直覺沒有錯,霍凜真的來過,他悄無聲息地來,換了她的鞭子,又悄無聲息地走。
崇嫣眼眶發酸,她勉強自己站起來,打開所有柵欄的門。
日光好似完全被天狗吃掉了,天色黑沉沉的,白日比濃夜更黑,沒有一絲光亮。崇嫣什麼也看不見,她縮著身子,隻聽‘砰’一聲,馬舍的門突然被大力踹開,柵欄內的馬匹受驚,橫衝直撞地跑出去。
她聽見撞擊聲,男人的慘呼與咒罵聲響起,待到馬廄的馬兒幾乎跑光,崇嫣仍舊縮在變得安靜的馬舍內,她默默把自己心衣解開,纏在手臂上準備應戰。
一聲粗喘和雜亂的腳步聲響起。
崇嫣慢慢平複呼吸,心沉了沉:那麼多匹馬都沒有撞死這黑靴男,看來還活著的這個比剛剛她殺死的強得多。
而他這麼執著地追過來要她的命,多半是因為她看過輿圖,若放跑了她,薑少嫻插翅難飛。
“崇姑娘,我知道你在裡麵。”腳步聲慢慢變穩了,這個黑靴男已經調整了過來。
‘噌’一聲,他點燃了火折子,火折子的亮光照亮了一小片地方,還好崇嫣藏得比較裡,並沒有被照到。
“薑督主被我們的人救出後不肯立刻北上,非要我等將你也接出來,隻不過沒想到他的妹妹竟是這般狼心狗肺之徒,惦念著要將他的逃離路線透露出去,要將他斬儘殺絕!”
“他可是你阿兄,他對你不好嗎?”
崇嫣在心裡哂笑,即便她沒恢複記憶,在薑少嫻身邊也如履薄冰,薑少嫻對她不好嗎?自然是好的,但這份好是建立在她足夠乖巧柔順的前提下。
他對她的好,每一分都會計較,他每對她好一分,就會從她這裡拿走更多。
即便他是她的親阿兄,從分開的那一日起他們就都變了:他不是她心目中的阿兄,她也不是他理想中的妹妹。
更何況,她想殺薑少嫻的心一直沒變過。
那黑靴男步步走近,崇嫣看準時機,一鞭抽出打掉他的火折子,馬廄立時陷入一片黑暗。
黑靴男咒罵一聲回身出劍,他沒有刺空,劍尖恰恰刺在崇嫣抬起格擋的手臂上。
“護甲!?”他驚呼一聲就立馬閉上了嘴,即刻變換了位置。
馬廄內靜極,黑靴男開始覺得崇嫣有些棘手,他聽說崇嫣隻是薑少嫻的掌中花而已,可哪有掌中花不但會武,還會殺人的。
薑少嫻不會養這般帶刺的花,是崇嫣一直在隱藏。
黑靴男放輕腳步,像隻野獸一般在黑暗中蟄伏著,在雙方都看不見的情況下,誰發出聲音誰就將是靶子,與一個帶點小刺的女人相比,他自認為自己有足夠多的經驗。
他隻需要耐心等待,等待著崇嫣如驚惶失措的小鹿一般慌不擇路,發出聲響。
可是他錯了。
崇嫣的嗅覺極好,她聞到了黑靴男所戴人皮麵具發出的腥氣,聞到了他那點燃過火折子的手上殘留的火硝味和鬆香味,氣味幫她辨認出了男人的方位。
她還比他更早適應黑暗,暗暗調整著自己,靜靜等待時機。
在黑靴男背過身去的那一刹那,崇嫣箭步上前,雙腿絞纏住對方,與對方一同滾在乾草堆上,同時套成圈的鞭子精準地套住對方的脖頸,她轉動鞭柄用力收緊,那細小的鱗片嵌進男人脖頸裡。
男人發出悲鳴,崇嫣肩膀一痛,竟是男人混亂中拿到了劍,一劍刺了過來。
她咬唇忍著這穿體的劇痛,手上更加用力,豆大的汗從臉上淌落,一個奮力掙紮,一個奮力遏製掙紮,崇嫣都不知道自己在混亂中撞到了多少木欄,她感到一陣陣耳鳴,手上力道絲毫不鬆,不知過了多久,男人一動不動了。
被天狗吞進肚裡的日光一點點被吐出來,黑暗漸漸散去,一點點光線照在馬廄內,崇嫣神色恍惚地望著一片狼藉的乾草堆以及草堆上沒了氣息的人,輕輕呼出口氣,她攏上衣裳,踉踉蹌蹌走出馬廄,恍惚間好像看到舞陽公主向她跑來。
崇嫣眼前一黑,向前栽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