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儘更闌,深夜的上京城靜悄悄,四更的梆子聲剛過,崇嫣就睜開了眼。
她迷迷糊糊從床上坐起身,看見半扇窗牖未關,微風細細,簾子起伏,一道頎長的身影就立在窗邊。她心中一跳,人立時就清醒了,趕緊起身點燈,燈剛燃起,那身影就迫近捉了她的手。
崇嫣首先看到一雙血絲密布的星眸。
“是我。”霍凜嗓音喑啞,立即吹滅了燈,內室又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她連他的臉都看不清。
可是她感受到握著她腕子的手掌滾燙,亦嗅到了對方身上的濃重血腥味。
“你受傷了?”崇嫣立馬去取傷藥,可腕子被霍凜攥著,人又被拉了回來。
霍凜從身後抱著她,有些緊,像是要把她嵌進他自己懷中。
“是謝執玉的血。”他的鼻息就在耳邊,燙燙的,崇嫣哦了一聲,霍凜毫發無損出現在這裡,也就是說他報了仇,小巳也救回來了。
崇嫣沒有掙開霍凜,她僵立著,後背感受著霍凜欺身而來的滾燙,他聲音低低的,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她全身仿佛過了電。
這擁抱來得莫名其妙,卻讓崇嫣整個人酥軟在裡麵,她慢慢鬆下來:“謝執玉呢?”
“死了。”
“小巳……還好嗎?”
“受了驚嚇,交給陳頌照顧了。”
“那你……”透過薄薄的衣料,她甚至能感受到霍凜一下比一下重的心跳,就壓在她背脊上,連帶著她的心跳也快起來,崇嫣回憶起剛剛燈火下一閃而逝,泛著紅的眼眸,霍凜身上的滾燙又久不褪去,她小心翼翼問:“你走火入魔發作了嗎?”
她感到男子將臉埋到她肩窩,滾燙的鼻息仿佛一簇簇烈焰,鑽進衣料縫隙緊貼著她的肌膚。
半晌,她聽到霍凜承認:“有一點。”
哦,是走火入魔了。
所以才那麼燙,所以才緊緊抱著她,所以報完仇就立馬來找她了。
因為他需要她,需要對她的情欲壓製走火入魔。
崇嫣咬了下嘴唇,認為霍凜的話是某種暗示,她自覺地將手伸向了自己的腰帶,剛扯鬆一點,就被霍凜摁住。
崇嫣偏頭看向霍凜。
感受到崇嫣疑惑的目光,霍凜垂下眼簾:“我很想,但是,今夜這般便好。”
麵對崇嫣,他怎麼會不想要。
他想占有,想在崇嫣身上刻下專屬的印記,想把崇嫣揉進自己身體裡。
但他隻能抱著她,在彼此之間的賬還沒徹底結清之前,再抱她一次。
今夜他明白了,人世間,並不是抒發了欲望便能得到一切。
沒有愛,謝執玉對霍芙所做的不過是摧毀,是以愛為名的踐踏,哪怕沒有霍凜,謝執玉也得不到霍芙,到頭來隻能鎖住一具軀殼。
可沒人來阻止霍凜。
隻能他自己來阻止自己,他可以摧毀自己,但不能讓自己摧毀崇嫣。
在接到陳頌緊急傳書的那一刻,霍凜便認輸了,什麼沒有那麼賤去喜歡一個沾了仇人之血的女人,他就是賤了,也惦記了,她是薑少嫻的妹妹又如何?她與他之間隔著血仇又如何?他可以磕千萬個頭,稟明父侯,崇嫣這個人遠比她的血更高貴。
可是,他沒這個機會,他也隻能惦記著。
因為崇嫣不愛他。
霍凜自幼就沒對想要的東西放手過,也從沒陷入過不被選擇的境地,這是第一次嘗試,太艱難,可是幸好,他走火入魔已深。
他放不了手,但他可以避開,報完仇後,他可以自毀。
“嫣兒,謝謝你。”霍凜難以自抑地,輕吻了一下崇嫣的發間,他往她手中塞了塊玉質的對牌,抽身退開。
他們剛剛久久抱在一起,霍凜這一退,崇嫣反而有點站立不穩,她扶住桌沿,心有點慌,這才發現手裡多了一物,她一摸,玉質的,溫溫潤潤,她看向霍凜:“這是什麼?”
“我應承過你的,我私庫的玉牌。”
外頭的天色漸漸亮起來,明明霍凜身後射來的晨輝並不刺目,崇嫣卻感覺眼睛酸酸漲漲的,她撇開頭去,用力眨了眨眼:“什麼意思?”
“意思是……”霍凜聲音頓了頓:“我有其他辦法壓製走火入魔,所以崇嫣,我們兩清了。”
同一時辰,皇宮內殿,杯盞摔在薑少嫻腳下,四分五裂,元熙帝來回踱步,麵色因怒氣攻心而微微泛紅:“謝執玉,朕的好指揮使,真是好極了!”
今晨來了四封信報:草料場失監,千匹牲畜染病;西南苗疆動蕩,新土司上位,好在無其他異動;西北羌族異動,霍家軍也摩拳擦掌,但要謝執玉祭旗;以及最後一封:謝執玉貶逐路上自知罪責深重,殺了衙役潛逃。
四封信報,一封一封壓下來,壓力彙聚到了薑少嫻這裡。
草料場向來是西廠的事務,千匹牲畜染病才報到元熙帝案頭,可見之前捂了不少。元熙帝惱怒,薑少嫻跟他一起大吃一驚,喃喃道難怪西廠這些年因經營草料場征入的白銀多了一倍,原是下頭的人克扣了料草。
想想那些新建的行宮,好吧,元熙帝忍,無戰事,草料場一事便可不追究那麼重。
可緊接著,兩封信報——西邊兒翻天了。
西北尚有霍氏震懾土酋,西南的土司可謂是無冕之王,它動蕩便罷了,可偏偏跟西北羌族一起動,攪得整個西邊兒都不太平。
焉知二者會不會動著動著,就聯合一塊兒去了?
能防二者聯合的強力力量唯有西北霍氏,但西北霍氏被誰攪和了?羌族說薑少嫻是自己的好搭檔,薑少嫻推給謝執玉,謝執玉隻認聯合羌族刺殺魏平之罪,可現在卻跑了!
潛逃,何嘗不是一種認罪?
他是知道元熙帝要殺他的頭啊!
謝執玉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可他上峰還跪在這裡呢!
薑少嫻跪在地上請罪,請禦下不嚴,失察之罪。
玉階之上,元熙帝冷笑:“你若有失察之罪,那朕豈不是更有罪了!”
此話一出,殿中人人伏地,半晌,幾聲輕咳傳來,元熙帝道了聲起,在內侍的攙扶下坐下,用帕子捂著嘴悶咳幾聲,對著薑少嫻揮了揮手。
薑少嫻直起身,正要退出內殿,忽然被叫住。
“少嫻,”元熙帝望著他:“你雖為宦,朕卻把你當個小輩看待,朕是信任你的,可朕不知道,朕滅你全家,這麼多年,你可對朕有怨?”
是否因有怨,才要捅破天?
皇帝到底疑了他。
薑少嫻抬起頭,望了一眼天顏,又垂下眼簾:“臣是宦,自入宮那日起便無根無蒂,隻是陛下家臣,陛下就是臣的根本,通敵乃刨根之事,罪無可赦,臣萬萬不敢想。”
元熙帝長籲一聲:“若你父親沒有反……”
他忽然止住話,隻疲憊地揮手讓薑少嫻離去。
薑少嫻拜過後,走出內殿。
他的臉色蒼白一片,一宦者帶著禦醫跑過來,告罪一聲,掀起他的袖子,薑少嫻的手臂被熱茶燙紅,起了一串紅色的泡。
禦醫上前,翻出藥箱中的傷藥及銀針:“督主忍耐些,這燙泡不可坐視不理,得刺破了才行。”
銀針接近,薑少嫻麵色卻越加蒼白,他眼中,尖銳的銀針,禦醫戰戰兢兢接近的臉,重簷廡殿頂下的金龍,門檻旁的圓腹寶瓶……一切的一切全都開始扭曲。
流雲遊走,他好像看到一隻大手扯住他,手的主人聲音含怒,從遙遠的過去傳來:“你是本王之子,豈能因此哭泣?刺破了它!”
薑少嫻頭痛欲裂,踉蹌幾步,用力眨眨眼,他眼中的一切景象都恢複了原本的形狀,好像從不曾扭曲過一般。
他聽見宦者和禦醫,或關切或驚呼,聲音嘈嘈雜雜,而那個含怒的聲音好似他的幻聽,再也沒出現過。
一股強烈的惡心直衝薑少嫻喉嚨,宦者手忙腳亂地呈上唾盂,供他吐了出來。
宦者一下一下撫著他的背,催促禦醫再上前把脈,薑少嫻卻把手收了回來:“我近日憂思成疾,易幻聽幻視,給我開些安神之藥便可。”
“那、那燙泡……”禦醫手足無措。
“也不用管,會好的。”他吩咐身邊宦者:“從苗疆那裡再要點藥,新土司……”
話未說完,便遠遠望見宦者領著一人走近。
霍凜一身錦衣衛官服,半片麵具遮麵,看見薑少嫻彎著身子在吐,發出一聲輕諷。
他停在外殿,正卸下雁翎刀交給一旁的宦者。
薑少嫻拂了拂衣袍,站起身,走過霍凜身側時問:“魏大人,你殺了謝執玉嗎?”
霍凜側頭看著薑少嫻,看著那雙漆黑的,如蛇一般陰冷的眼,慢條斯理問:“我請問薑督主,亂扣罪名是你西廠的強項嗎?”
他冷冷道:“不妨等找到證據,再來找我的事。”
說罷,由宦者指引著進入了內殿。
薑少嫻望著魏淩遲的背影消失在緊閉的殿內,一點一點地思索,魏平以命設計西廠護駕不利,誘導羌族使團犯蠢自尋死路,想要憑此把西廠扯下來,他便果斷與謝執玉割席,甚至引咎交出了緝偵之權。
經過方才跟魏淩遲說的兩句話,薑少嫻確定謝執玉已經死了,否則魏淩遲聽到他的問話至少該訝異謝執玉死了,而不是問他有沒有證據。
謝執玉的死,要麼是魏淩遲親自動的手,要麼魏淩遲就是知情人。
為什麼?
東西兩廠互鬥這麼多年,薑少嫻確信魏平不是斬儘殺絕的人。
殺謝執玉,更像是一場私仇。
而通過抽空謝執玉,這把複仇的刀也逐漸轉向了他,薑少嫻並不痛心謝執玉的死,隻是會有些擔憂,魏淩遲會不會從謝執玉身上挖出點不利於他的東西呢?
薑少嫻跨出門檻,沿著宮道慢慢走著,他得去官署,他還得處理料草場的事,謝執玉的生死也得追查下去,還有那些令人厭煩的彈劾,許許多多的雜事堆在一起,令他的頭時不時隱隱作痛,更是心生煩躁。
正此時,一西廠錦衣衛快步走來,一封例行書信遞到薑少嫻手中。
是從安寧伯府來的信,上麵例行彙報著崇嫣前一日的行蹤:去映春齋吃茶,又去了書肆挑粉本圖冊,然後去了成衣鋪子,在鋪子裡待得最久,卻什麼都沒買,兩手空空地回到安寧伯府。
無關政事,隻是他的嫣兒好好待在他劃定的保護圈內,光是這一點,足以讓薑少嫻頭不那麼痛了。
崇嫣不喜錦衣衛跟著她,他便隻好鬆一點,可他果然還是喜歡這種掌控著的感覺,隻有崇嫣在自己眼前,乖乖地躺在掌中,他才會安心。
不止如此。
光是大致行蹤還不夠,他還想知道更多,她吃了何物,看了何書,見了何人,有沒有用他給予的,有沒有喜他所喜的,有沒有厭他所厭惡的。
他想把他的人手變成他的眼,他的手,哪怕在他不在的地方也可以修剪嫣兒的枝丫,慢慢描摹嫣兒的輪廓。
可是,薑少嫻閉了閉眼:不行,做不到。
這些西廠錦衣衛是人,有腦子,有欲念。
他讓他們盯得緊些的話,豈不是也要和他們共享嫣兒的一切?
光是想到這一點,他就想挖了他們的眼睛。
而且,現在的他缺魏淩遲那般得力的人。
東廠自有了魏淩遲後,對他步步緊逼,可逼得太緊,魏淩遲自己也露出些許破綻。
不以真容示人,又擅槍……
圍獵時魏平看魏淩遲樁上表現明顯不喜,是魏淩遲表現不好嗎?
是他表現得太好,暴露了擅長之技。
槍技是魏淩遲的特征,他當魏淩遲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呢,原來也有根。
薑少嫻思忖著,吩咐西廠錦衣衛:“去查西北、西南等地所有擅槍術的名家,尤其犯了死罪的……”
薑少嫻說著說著,忽然止住話:西北!擅槍術!擅馭馬!
一個荒謬的猜想自他心底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