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伯府家包的畫舫二層中艙是用以待客的客室,客室三麵通透,西廠錦衣衛從畫舫一層就可以眺望到二樓客室的情景。
西廠錦衣衛看那駝背雜役歡天喜地地上了二樓,一副市井小民的模樣四處瞧著,但還算守規矩,知道先給貴人行個大禮,離貴人三四尺遠的距離跪著回話。
他看薑督主那如珠如玉緊著的妹妹急急站了起來,不禁眯了眯眼。
可那嬌美的女子隻是命侍婢拿個軟墊墊在身下,便又重新坐下,安然受著那雜役的跪禮。
同僚抱臂湊到那西廠錦衣衛身邊:“這些個閨閣小姐,偶爾對下九流的世界心生好奇,遣人問話聽書也無甚奇怪,隻要那貌醜雜役是個巧舌如簧的,講得貴人開心,指不定可以得一大筆賞銀呢。”
那西廠錦衣衛沒有回同伴的話,他遙見崇嫣已經取了帷帽,露出一張芙蓉麵來,不禁看癡了,喃喃道:“督主之妹真是個美人,比那秦樓楚館的花魁更嬌豔。”
同僚啐了他一口:“這是能比的?若是傳到督主耳裡,仔細你的皮!”他趕緊扭回同僚的脖子:“彆看了,那女子毒得很,有個同僚在監守期間無意看了她身子,當時就被薑督主殺了。”
西廠錦衣衛聞言心中一凜,趕緊扭開臉。
一層前艙舞姬載歌載舞,兩名西廠錦衣衛很快被那毫無危險又身材曼妙的舞姬吸引了注意。
二樓客室,嫋嫋樂聲的遮掩下,崇嫣與故人敘著話。
武隆鏢局大當家姓賀,在師門行二,行走江湖的都喚他賀二爺,他見崇嫣紅著一雙杏眸,溫聲安慰:“莫哭,當家的這般皆是偽裝,你二當家的也好得很,他男扮女裝藏在春藤坊,靠著毒和暗器耍弄那些恩客,玩得很是開心。”
聽聞此言,崇嫣撲哧一聲笑起來。
不知怎的,她心情大好,看來霍凜包的花魁便是她家二當家了。
從來就沒什麼花魁女子。
“嫣兒,你還好罷……”賀二爺頓了頓,見麵後第一反應是想問崇嫣跟霍凜之事。
兩年前,武隆鏢局接到霍凜書信,信中言他欲聘崇嫣為妻,為備納征之禮詢問他二人意見,西北的納征之禮是送鷹,上京的納征之禮是送大雁,可崇嫣又來自崇州,崇州婚俗又不一樣,讓少年人一時沒了主意。
霍凜素來傲極,性子乖張彆扭,那封信卻言辭懇切,字裡行間顯拳拳心意,賀二爺當時拿著信跟他二師弟背地裡笑話了霍凜好半天:他們的徒弟動起情來跟一般少年人也無甚區彆嘛。
他二師弟十幾年都盼著在武功上再教出個人來,跟霍凜比劃比劃,讓霍凜低頭,沒想到在婚事上先把他拿捏住了。
唯一親傳弟子和視若半女的崇嫣若能成婚,簡直是天作之合。
可賀二爺那封‘當以崇州婚儀為先’的書信還沒寄出去,就接到了噩耗。
天作之合沾了霍家的血,變成了驚天血仇。
因著五師弟的背叛,霍凜也不欲與他們這些師父多接觸,更警告過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壞了他複仇之事。
昔日本就有幾分冷戾的少年好似變得更冷酷無情了。
可今日得以與崇嫣相見,又是霍凜一手籌措安排。
事至此,他這個做師父的也看不明白霍凜了。
崇嫣點點頭:“大當家費心了。”
聽沈溶月說,霍凜的師父們,但凡能找到蹤跡的,都去了西北。
可大當家和二當家還潛在上京。
還能為什麼呢?隻能是因為她在這裡。
賀二爺一歎,時辰有限,此地也不宜久留,於是他掏出一瓷瓶來給了崇嫣:“聽凜兒說你督脈的後腰穴位被破壞了,以致內息走空,武功被廢,這粒藥丸你先拿去服用,對經絡恢複有益。”
崇嫣聞言迅速接過瓷瓶,坐直了身子,目露期冀:“大當家,我的武功還能恢複嗎?”
賀二爺看她,目露悲憫,崇嫣與這目光一觸,霎時懂了,心裡酸楚得不得了,忍著哽咽:“嫣兒……嫣兒知道了。”
“穴位補好也不可能恢複如從前,但……”賀二爺終是不忍,隻覺得此法嚴酷極了,凡是失去的再想拿回來,都會萬分艱難,在習武一事上尤甚。
“你可以從頭練起。”
再練一遍,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潛心苦學,或許曆經幾年,幾十年方能恢複到從前,又或許永遠恢複不到從前,努力白費一場。
所以賀二爺才覺得此法嚴酷,他給了崇嫣希望,可這希望微弱如螢火。
崇嫣抬起眼簾,心中有了成算,杏眸深處漸漸顯出幾分堅定來:“謝謝大當家。”
賀二爺麵露不忍:“嫣兒,會很苦。”
崇嫣年少習武尚且晚了,況且是這個年歲從頭再來。
會很辛苦,比從前辛苦得多。
“嫣兒心中有這個準備。”崇嫣答。
平心而論,這個結果,比她永遠都不能恢複武功要好太多了。
他二人又簡要聊了些彆的,弱柳拿了賞銀來,賀二爺頓時變成那歡天喜地上來領賞的雜役,接了賞銀千恩萬謝地下了樓。
他一下樓,就分出賞銀打點兩名西廠錦衣衛吃酒,那西廠錦衣衛墊了墊手中銀兩,看雜役順眼多了,也不再追究他在二樓跟貴人說話久了點之事。
崇嫣遙望著自家大當家跟著舞姬班子下了安寧伯府的船,捏緊瓷瓶,長舒一口氣:“我也乏了,弱柳,幫我跟望月表姐通稟聲,我先回後艙艙室裡歇息歇息。”
說著,她轉身朝後艙艙室行去,行到僻靜處,崇嫣打開瓷瓶,一股辛辣之氣撲麵而來,有些刺鼻,也讓崇嫣覺得很是熟悉。
她視線落在瓷瓶裡那唯一的藥丸上:她嗅覺靈敏,聞得出來,此藥跟霍凜此前逼她服下的毒藥一模一樣。
這就是霍凜所謂的毒藥,哈,能幫她修補經脈的‘毒藥’。
她鼻尖又有些發酸了,更恍然發覺,自錦衣衛衛所那次吵架後,與霍凜已經十幾日未相見。
她好像,有一點點思念他。
不、不行。
在艙室前,崇嫣環抱住自己,仿佛想借這個動作嚴防死守住自己的心,她平複了幾息,覺得自己足夠冷靜了,才推開艙室的門。
室內承塵有些低矮,光影交錯間,那交椅上坐著一男子,屈著長腿,一身錦衣衛的袍子,他薄唇輕抿,閉眼假寐,仿佛寶劍入鞘,收斂著清輝。
聽到聲響,男子掀起眼簾,那雙星眸漸漸展露出鋒利來。
是霍凜。
“崇嫣。”他輕輕喚她名字。
崇嫣神色一呆,下意識捂住心,嚴防死守才保持平靜的心池被攪亂,因一人的出現,因一人的呼喚泛起漣漪。
廊外傳來侍婢經過之聲,她迅速回神,立馬關門,閂上。
“霍凜,你怎麼來了?”
陳頌不是說霍凜要辦案,回不來麼。
“我……”霍凜喉結滾了滾,一時不知怎麼解釋。
他騎了一天一夜的馬,疲累得很,隨著湖水晃動的船晃得他也有些頭暈。
可總不能告訴崇嫣,他接到陳頌傳信就想著這一日趕回來。
不能說她問他是否會來遊湖,所以他就來了。
霍凜從暗袋裡掏出一顆藥丸:“一月之期快到了,為防我不在京時你毒發,我給你送解藥。”
很完美的解釋,可崇嫣的神色卻有些古怪。
霍凜眉頭輕皺,想著要不要逼她吃。
可崇嫣遲疑片刻,就接過他手中藥丸,乖乖吞進口中。
霍凜見崇嫣吃了藥丸,站起身,步履隨著船體搖晃有些踉蹌:“那我……崇州還有案子……”
出西北幾年,他最不能適應的地方還是船上。
“霍凜。”
霍凜垂眼,看到一隻柔荑拽了他袖袍,崇嫣神色關切地湊過來:“你臉色很差,走火入魔發作了嗎?”
“要不要……要不要我幫你?”此話一出,那張芙蓉麵浮起幾分薄紅來,眼神更是錯開不敢看他。
霍凜視線不可抑製地落在崇嫣櫻色的唇上,他喉結輕滾著轉開眼:“不用,撐得住。”
就當是在走火入魔吧。
他怎麼能告訴她,他是暈船。
他丟不起這個臉。
船體劇烈地晃了下,霍凜腳下踉蹌,雙手撐住船壁,無意間將崇嫣困在身下方寸之地。
星眸與杏眸相觸,挪不開眼,霍凜抬手,撫過崇嫣麵頰。
他到崇州後,找到埋葬霍弈的老槐樹,祭拜過了兄長,他亦翻看過那年饑荒時的卷宗,合上卷宗時不禁想,他素未謀麵的兄長在那般險惡境地下還努力保全比他更弱,更小的女孩,難怪女孩長大後一直將他銘記。
崇嫣將霍弈當阿兄。
還好,是當阿兄。
鬼使神差,霍凜撐著船壁俯身,吻即將落在崇嫣唇上時——
“姑娘?”艙室外傳來弱柳的聲音。
霍凜醒神,立馬抽身,蹀躞帶上的帶飾卻被崇嫣扯住。
“姑娘我無需伺候,已一個人歇下了,你去彆處忙吧。”崇嫣揚聲,將‘一個人’三個字咬得很重。
說罷,攬著霍凜脖頸,墊腳吻上去。
崇嫣主動迎上去的吻,霍凜根本拒絕不了,他雙手在半空僵懸了片刻,很快捧著崇嫣後腦回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