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得紅葉簌簌,幾片紅葉與藤蔓分離,晃蕩著落於軒內。
桌案兩端,少年少女相對而坐,桌下衣袂相觸,西北衣裳多配飾,如今那些配飾在一方小桌下難免相互勾纏,摩擦,儘顯曖昧,桌上,二人四目隔著朦朧霧氣相視,一時間,軒內靜極。
“可是……”崇嫣櫻唇微張,率先打破這一刻的靜謐,磕磕巴巴地複盤著他二人的過往:“我給你下過毒,還將你踹下過馬車,棄在戈壁,甚至不知你身份時想引霍家軍去抓你……當然那時出於權宜之計,我也曾故意招你,可、可你……不會吧?”
若是喜她,那她下毒獻吻時,擦的那一下嘴算什麼,在大昭寺時被她那般刺激,卻最終用手指作唇來親她又算什麼?
若是不喜她,說什麼非我怎知我所思又是何意?
霍凜沒有錯過崇嫣麵容上的錯愕,不解與躲閃,唯獨沒有羞澀,他眸色暗沉,蜷了一下手指,幾乎是狼狽地率先撇開視線,他聽見自己聲音平穩地回答崇嫣——
“怎會。”
他在心中嗤了一聲,她對曾對自己做過的那些事,樁樁件件倒是門兒清,連是故意招惹的他都承認了。
反倒是他,漸漸不知自己所思。
在未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何心意前,他更不願讓眼前的少女洞悉分毫,平添困擾罷了。
隻是既然對方攜吃食來投誠,他亦須得給出相應回應。
“身在匪幫時你不知我身份,所做之舉皆為自救而已,如果我是你,會做得更狠,我不會因此……不喜你。”
霍凜頓了頓,繼續道:“我若不喜你,便不會救你。”
原來此處的不會不喜,並不等於心悅,差不多是不討厭的意思,崇嫣豁然開朗,是她方才誤會了霍凜的意思,差點鬨出笑話,這會兒更是不想再與他討論究竟喜不喜自己的問題,忙換了話題。
“快吃吧,麵要糊了。”
霍凜執起筷箸用飯:“你呢?”
“我用過了。”
廚房這等地方油水最多,她做吃食怎會餓著自己,早在跟廚子們嘮嗑時她就受了廚子們很多投喂。
隻是霍凜不愧是高門貴子,不像他們鏢局裡吃飯那般粗獷,需喝酒吃肉外帶插科打諢,少年吃飯靜極,動作也雅致。
崇嫣不由得捧了臉讚道:“你吃飯的樣子真好看。”
她向來如此,在江湖上多個仇敵不如多個朋友,她若是跟一個人沒仇怨,對方若有什麼得她心意,她便會真心實意地誇讚。
隻是霍凜聞言卻嗆著了,眼神警惕:“我今日受了你吃食,可你不會想著一碗麵就將曾經種種一筆勾銷吧?”
崇嫣捧臉的雙手放了下來,緊張地坐直了身子,她確有此意,且她今日這餐飯食不過拋磚引玉,最終的目的是看看霍凜的抹額。
或許是居於侯府沒出門的緣故,他今日亦未戴抹額。
而她這磚拋了半天也隱隱有砸到自己腳的危險。
隻聽霍凜吃完,方慢條斯理道:“你方才說漏了一點。”
崇嫣睜著杏眼疑惑地看著他。
“你還搶了我的玉葉,大虞律法,劫盜者,杖二十,貲徭三旬,還有……”
崇嫣的心因此話提了起來,扭扭捏捏,甚至覺得嬌臀開始莫名發痛,隻見霍凜的視線又落在她手上,慢悠悠說完後麵的話:“砍手指。”
她趕緊將手指縮回袖中。
少年輕笑一聲,話鋒一轉:“不過那些玉葉算我贈予,你便不用按劫盜者處理。”
她的一顆心又因此話穩穩當當回了肚裡,崇嫣左看看右看看,狀似無意地提及:“你的抹額呢?聽聞那是霍氏子弟的標誌,我都未曾見你戴了。”
她觀察倒細致,霍凜意外地看崇嫣一眼,隻道:“我如今被父侯禁足,受罰時,無須戴那抹額。”
“禁足?”崇嫣更疑惑了:“可你不是才去了大昭寺……”
“父侯身在軍營又不知我去了何處,本是不知的,”他意有所指:“托某人中了那拙劣陷阱的福,他應該快知道了。”
崇嫣神情訕訕,是她先入為主,以為曾得知府喊霍家軍來救,那知府的兒子便是個好的,如此放鬆了警惕,誰曾想一方貴公子會瞧中她的容貌,並在佛寺此等清淨之地做下齷齪之事。
隻是霍凜被禁足是在廢了林鳴之之前,也就是不是因林家之事禁足,可他又才歸家不久……崇嫣心中一動,探問:“你被禁足,不會是因為我吧?”
霍凜:“是也不是。”
崇嫣洗耳恭聽。
“西北匪患難治,匪,源於無庸城附近散居土酋,土酋並未完全依附無庸城,有的更是世代劫盜為生,觀念難消,隨著霍氏在西北影響日久彌深,土酋亦來歸附。”
聽聞土酋成分複雜,有的是先代遺民,有的在血統上則與外族更為接近,行事自我原始,頗有些慕強之風,因此大虞更需霍氏此等強戰力在西北震懾內外,霍家軍深耕西北多年,結果也是喜人的——
土酋逐漸心悅誠服。
隻是若真如此順利,霍凜怎會潛在匪幫?
水兒也曾言,劫道的沙匪,規矩變了。
崇嫣思索一番,用獅子做比:“有雄獅想挑戰獅王的權威?”
霍凜點頭:“半月泉時你也聽到了,沙匪有跟羌人聯係。”
有些土酋自覺與羌人同根,便想西北歸於羌人,此乃邊疆久患,但一直以來因為霍氏在此,他們也就想想,向來隻偶爾小心試探不敢造次,可最近是什麼讓他們產生了可挑戰霍氏的錯覺?
背後有人指揮,隻是不知是羌人王庭還是其他什麼人。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
“戈爾巴知道遊弋使換防時機,且懂得避開霍家軍陷阱,我入戈壁時故意動了陷阱,本意是引霍家軍追擊在後,到沙匪跟羌人交易時將人一網打儘,這根藤儘可能多抓一些。”
他很貪心,不光想整治匪患,更想順藤摸瓜挖出更多。
崇嫣明白了,霍凜的潛伏之舉被她生生破壞了,她將沙匪儘數毒倒,霍家軍又因此追趕上他們,這指向幕後之人的藤自然斷了。
“可是這跟你被禁足有什麼關係?是因為你此趟無所獲嗎?”
“因為我中毒了。”
他覺察沙匪有異,擅自離府調查幾月無音訊,府內人尤其母親因他是幼子向來偏寵,且有阿兄失蹤舊事在前,對他失蹤更是夜不能寐,他又是那樣中著毒被抬回來的。
他父侯見妻子憔悴恨不得鎖他在府。
他再晚個幾日出現,父侯就要寫信召嫁去幽州的阿姊回來陪母親。
“不過也不是完全無所獲,亦是因為你。”霍凜輕笑:“你那商隊朋友水兒僥幸逃脫後曾將遇劫之事報了官,我命人查過,林知府並未派人找過霍家軍。”
但僅僅據此也說明不了什麼,對方亦有理由搪塞過去。
隻可惜,亦是因著中毒之事,父侯不欲他再管此事,令母生憂。
霍凜舒一口氣:“待到找回我阿兄便好。”
他便能將世子之位還給阿兄,從此專心做霍凜,到那時,他亦可離開西北,去上京武隆鏢局看看。
“霍凜……”崇嫣站起身,言語踟躕,見霍凜大剌剌靠著椅背,一派放鬆模樣更是不知如何開口。
侯夫人從未放棄過找失蹤的大兒子,霍凜被束在西北,未曾想過會繼承侯府而行事無忌,他亦盼兄歸。
可若崇舟就是霍弈,這兄永無歸來之日。
她為尋自己家人之時,亦未放棄替崇舟追尋家人,可如今崇舟的家人可能近在咫尺,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她久不言,霍凜皺起眉:“到底怎麼?”
“我覺得你戴抹額好看。”崇嫣閉了閉眼,她在胡亂說什麼啊!既已經起了頭,隻有硬著頭皮說下去,隻要給她看那條抹額,她就能確定個七八分,崇舟是否為霍弈。
她不欲給霍家人希望又予之絕望,但她也想給長眠於地的崇舟一個交代。
到底是與不是,看了才知。
“那條暗金隱現的抹額,在半月泉與你潛在水中時,我就注意到了,”崇嫣乾巴巴道:“挺好看的。”
霍凜的神色古怪起來:“你平日裡與其他男子也是如此說話嗎?”
說他吃飯好看,戴抹額好看,不管有沒有意,都是在招他。
“我……”崇嫣剛想說話,忽見牖窗罅隙裡驚現一雙瞪圓的淩厲虎目。
她嚇到失語,一時腿軟跌坐在霍凜懷中。
緊接著軒外傳來一聲震耳怒斥:“夜叉奴!”
此聲中氣十足,又是喚的霍凜夜叉奴,是霍侯無疑。
崇嫣心中一緊,如做了壞事怕被抓包一般,一挺身滑入桌下縮起來,霍凜隻覺溫香軟玉隻在懷中停留了一瞬,便絲滑地溜走了。
輕身功夫不錯,隱隱有他三師父的步法。
隻聽桌下傳來少女緊張的聲音:“是你爹,你爹好像很生氣,我先躲起來。”
“……為何?不用怕他。”霍凜伸手去拉她。
“你瘋了!你家人如此疼寵你,若得知是我下的毒,我焉有命在!”
“他們不會知道。”霍凜還欲再言,頃刻,霍侯已經到了門邊。
他在軍營所穿的一身鎧甲還未換下,周身縈繞著肅殺之氣,高大之軀光是杵在那就讓人膽寒,更彆說他現在臉上隱隱有怒容。
霍凜怕崇嫣被嚇到,暗暗捏了下她手安慰,起身喚:“父親。”
霍侯一掌拍在桌上:“你乾了什麼好事,還有臉喚我父親!”
桌下,崇嫣也跟著桌案抖了抖。
“老子叫你在家靜心,你跑去寺裡把你表兄打得哇哇叫,你表姑母來找你討說法,你又做了何好事?”
“父親不是讓兒子陪家中女眷嗎?兒子謹遵父親教誨,陪了表姑母一上午呢。”霍凜麵露諷意。
“狗屁!你那是陪嗎?陪到你表姑母尋死覓活,陪到命人來軍營通知本侯有事燒紙?”雖是表親,霍侯一向頗疼自己那表妹,表妹之父為護他身死,他欠對方一命。
後大兒子霍弈出生後,他又做主給兩家定了婚事,哪曾想去一次上京弄丟了霍弈,也生生把他表妹的女兒拖大了。
想到婚姻之事,霍侯就想起夫人與他說的,西廠欲謀霍凜婚事。
霍凜乖戾的性子,一般女子哪裡受得了,若隨意擇一女子嫁予霍凜,那是害了對方。
可閹黨野心勃勃,怕是等不及了。
思及此,霍侯摁了摁眉心:“薑少嫻欲謀你婚事,你趁早娶妻,恰巧你林表姐還待字閨中,女大四,福壽至,你擇日便將人娶進門罷。”
霍凜諷意更甚:“正好可以讓父親你白撿一孫。”
“嗯……嗯?”霍侯回過味來,聲音猛地拔高。
霍凜臉不紅心不跳,還理了理衣裳:“表姐與人無媒苟合,珠胎暗結,表姑母氣個仰倒,兒子安慰了許久。”
是這樣嗎?霍侯神情狐疑,漸漸冷靜下來,一冷靜便注意到這小軒內的不同尋常,桌案上放著打開的食盒和空了的麵碗。
他這兒子雖任性妄為,可亦極講究,怎會平白無故軒內用飯,他不是向來討厭這軒中有雜味嗎?
霍侯對霍凜擺了擺手,銳利的眼一掃,須臾便發現了桌角露出一片顏色鮮亮的衣角,是女子裙裳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