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Chapter76(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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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極速下墜,風聲、濤聲貫穿耳蝸。

艾波洛尼亞還記得十五歲勝利那天西西裡的天空,沒有這麼藍,棉絮般的雲遮擋光線,她躺在亙古未變的荒原,卻仿佛揭開有限但無垠的宇宙一角,和所有她已知的未來隔岸相望。

西西裡的檸檬搭乘遠洋巨輪,化作水手體內的維生素c,化作地主口袋裡金光閃閃的貨幣,化作護林保鏢肩後漆黑的雙筒列木倉,化作佃農額間的汗水,化作荒崖下的一具具屍體……她殺了很多人。人是殺不儘的。她以絕對的耐心搭建了替代性的體係。

做到了嗎?她不知道。

西西裡的工業產品行過地中海、大西洋,甚至行走在萊茵河、多瑙河、密西西比河,大把美鈔、法郎彙進資本家口袋,還是老一套規矩嗎?

身體驀地撞上一層柔韌的網,又重重彈起,痛得像是撞碎了脊椎骨。她不該哭的,但淚水已經無法抵擋地流出。

粗纜繩結成的網,繃到極致的弓弦,海風磨刀石般刮過,淹沒在海浪裡微不足道的呲啦一聲,她再次下墜——

如同一隻垂死掙紮的蚊蟲,翅膀沾濕墜入大海。

冰冷刺骨的海水兜頭而來,鹹澀風浪推入口鼻。艾波洛妮亞拚命向海麵遊動,一次次掙紮著冒出海麵。驚濤駭浪此起彼伏,她在浪濤裡竭儘全力劃動四肢保持平衡。

陽光刺目而冰冷,任由波濤一浪一浪蠶食她的體溫和體力 ,身體逐漸變得麻木。

人們總寄希望於規律的力量,認為黑手黨將在現代化的浪潮中自然消亡。但她知道,黑手黨的手段在二十一世紀仍然暢通無阻。

西西裡乃至整個國家需要徹底的、從頭至尾的洗禮。可她能那麼做嗎?她敢那麼做嗎?

她懷疑、絕望、猶疑,生怕奪走本該屬於這個國家人民的優渥生活。

淚水、海水融為一體,臉頰浸得發白,艾波最後望了眼海岸線,綿長遼闊、仿佛張開雙臂擁抱她的大地之母。她放鬆了身體、沉入水底。

她想,美國人的那一槍到底擊散了些東西,信念和勇氣之類的。也許她可以寫文章,替大人物工作,積攢履曆,在兩派勢力之間遊走,就像之前那樣。仔細想想,似乎也不錯。可她實在想要回家,回到大陸的另一頭、回到時光的另一頭。

風嘯濤聲早已遠去,海麵之下一片寂靜。大腦缺氧,開始出現幻覺。

她看見她抵達了彼岸。高樓大廈林立,街道整潔,人們臉上洋溢著各自幸福的小苦惱。父母朋友、同門師兄師妹團聚在除夕,電視裡春晚畫麵流淌,煙花亮徹夜幕。

光線越來越暗,肺部彌漫炸裂般的窒息,艾波閉上了眼睛。

再見,西西裡。

1949年,航行半個世紀的奧林匹克級郵輪——維吉尼亞號即將退役。這艘當今僅存的四煙囪郵輪的最後一趟航線,自倫敦出發,經直布羅陀海峽抵達地中海,在希臘比留堪斯夫港口進行初步拆卸,而後返回大西洋,在墨西哥灣的船廠進行二次拆卸,最後返回紐約組裝炸藥,告彆這個世界。

旭日躍出海麵,含蓄點亮一道扇形的海麵,海天四野仍保留破曉的晦澀。

遊輪艉部的陰影裡,1900興致缺缺地看著水手們拔河似的,用力從海麵拽起漁網。

這趟旅程乘客不多,冷庫幾乎沒有儲存肉類,水手們想要開葷隻能自己動手。橫豎是最後一趟了,船長對他們的行為睜隻眼、閉隻眼,偶爾還會派1900來旁觀。

“我覺得是個大東西!少說110磅,可能是條旗魚!”湯姆經驗老道地下結論。

另一名水手說:“也許是一小群沙丁魚!”

“鮭魚也不錯!”

無論是什麼品種,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個大收獲。腳邊的網越來越多,所有人都期待起來。

終於,最後一截漁網提溜出海麵、拽上艉部甲板,網兜裡海水傾瀉而下,瀑布般順著船體拐角流回大海。

“我的上帝!”湯姆驚呼出聲。

並非旗魚、沙丁魚或是任何魚類。

“死掉的女人?真是晦氣!”另一名水手踹了那屍體一腳,卻在下一秒驚駭地摔倒在地,手腳並用地快速向後退。

隻見那縱橫交錯的漁網卷裹的身軀抽搐幾下,胸口發出幾聲咳嗽,而後哇地一聲吐出水來。

一時之間,那些漂浮在海洋的古老傳說一一湧現水手的腦海,他們戰戰兢兢、麵麵相覷,互相衝對方使眼色,誰都不敢將它踢回大海。

艾波撐開粘滯的眼皮,鹹腥的海風充斥鼻尖,意識到事情不太對。

她躺在一艘巨輪的尾部,視野裡半截甲板的弧線、半截深藍的天空,一圈外國男人圍著她,看起來像是凶殺案或是倫理片現場。

簡直是無妄之災。工作連軸轉一星期,她刻意留出時間飛回家鄉參加馬拉鬆,結果過於高估自己的抵抗力,跑完第二天感冒咳嗽、手腳發軟,從山腳的祖宅出來時,不慎踩空台階,後腦勺磕上青石板,眼前一黑,再次睜開眼就在這裡了。

來都來了,艾波暗自歎氣,坐起身來,扯下身上的網,試探般摸了摸嗓子,用英語問:“這裡…是……哪裡?”

被海水泡得嘶啞的嗓音,斷斷續續,卻帶著意大利口音。

水手們早在她坐起來時,就緊張得齊齊後退,隻有1900還站在原地,他饒有興致地和這個來曆不明的女人介紹:“這裡是維吉尼亞號郵輪,你又是誰?”

艾波洛尼亞。

艾波差點脫口而出,好在及時止住,裝作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看向發問的男人。他看起來四五十歲,身材瘦削,雙目有神,兩鬢有幾絲風霜般的白。

“你不記得了?”他問。

少女遲疑地點點頭。

1900打量著她,發白的皮膚、棕色的眼睛、漆黑的長發、廉價的黑色連衣裙。如果這是塞壬,顯然也不是個富裕的。

“你想要回大海嗎?”

少女連連搖頭。

“你會唱歌嗎?”

艾波自信點頭,不帶絲毫猶豫,然後她就看到這個外國男人雙目噌地亮起,興奮地說:“太好了,你就在船上住下吧!”

“你想要她在船上住下?”

史密斯船長握著煙鬥,打量著他從小看著長大的鋼琴家,昔日的小男孩如今已經快要五十歲,而他也老了,這艘船也老了。他耐心地和1900解釋:“她是女人。現在船上沒什麼客人,不需要服務員和廚娘。我不能無緣無故收留她,要麼讓她付船費,要麼她隻能下船了。”

鋼琴家撓撓頭,他沒有錢。

曾經養殖場般住滿人的三等船艙,此刻空空蕩蕩,女孩披著舊毛毯坐在其中一張鋼絲床的下鋪,臉貼著圓圓的舷窗,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麵,不知道在想什麼。

“明天船在阿爾及利亞補給。”1900沮喪地傳達史密斯船長的意思,“十分抱歉,給了你不該有的希望。”

“船費嗎?”艾波轉過頭來,經過幾小時的修整,嗓子基本恢複,隻是那意大利口音仍揮之不去。她朝1900伸出手,疑惑又無助地問:“不知道這個能不能抵債?”

白皙的掌心赫然躺著一條墜有珍珠的金鏈子。

自然是能的。

就這樣,艾波留在了即將退役的維吉尼亞號。

豐厚的船資讓艾波住進頭等艙房。雖然在她看來,發黃的窗簾、起毛褪色的地毯、暗沉漫有鏽斑的金飾……無處不透著老舊的時間痕跡,比八十年代的小城旅館還土、還臟。

但至少有熱水。

艾波褪下沁有鹽粒的衣服,蓬勃的熱水流淌過肌膚。不自覺發出靈魂喟歎,沒有什麼比在海裡泡大半天,再洗個熱水澡來得舒服了。

蒸騰的白色水汽裡,她對著鏡子仔細打量裡麵的人。

這是一位美麗的歐洲女性,二十歲不到的年紀,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豐乳肥臀、腰肢纖細。但微隆的小腹和淺淡的紋路昭示她孕育子嗣的過往,而左胸下方的那枚貫穿至背部的傷疤,更顯得她的身份非同一般。結合意大利口音,以及船隻所在的位置,艾波有理由相信原主是黑手黨大佬的情婦,因為敵對勢力傾軋或是火並意外墜海身亡,然後被她穿來了。

到時候原主的家裡人找來她怎麼辦,繼續回去給人當情婦或是小妻子?她萬萬不能留在歐洲。

前往美國是個好選擇。現在是1949年,距離改革開放還有二十九年,她得趁這些年多賺刀拉,到時候做個買假古董的冤大頭,給國家哢哢送外彙。

畫麵過於美好,艾波忍不住笑出了聲。

那麼她能做什麼呢?這年頭到底什麼賺錢呢?艾波一麵擦拭身體,一麵思考起來。

這個問題艾波思考了一個月,船隻從地中海轉了個圈兒,卸下一部分值錢的裝飾離開希臘,穿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大西洋。

“是回到大西洋。”1900指尖在琴鍵流連,同艾波解釋,“維吉尼亞號一直往返於美國和歐洲,從不改變航線。”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已經知道她並非海妖,原因無它,她那五音不全的歌聲隻會讓水手想要拚命逃離,壓根兒無法蠱惑人心。但就像當初老丹尼收留他一樣,他認為自己對這個失憶少女有份教育和指引的責任。

“可這次就改變了。”艾波學著鋼琴家的語調說話,想要甩掉口音、丟掉身上屬於原主的印記。她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眼前的琴鍵,噠噠噠地,像是優美舞曲裡亂入活蹦亂跳的卡通人物。

“那是因為他要離開這個世界了。”1900回答。

艾波注意到人稱代詞的發音,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這是什麼感覺?”

“什麼?”

“從出生到死亡都在一艘船上。”

1900笑起來,眼角、唇角蔓延出深刻的紋路。

艾波明白了。她問起美國的事情,“郵輪會在密西西比州停靠,你覺得我應該在那兒下船嗎?還是去紐約?”

“這取決於你想要做什麼。”1900模仿彆人和他說的,開始教育艾波,“女孩總是要嫁人的。下了船,你會找到丈夫,然後住進一幢房屋,生幾個孩子,快活地生活。”

艾波聽了直搖頭:“我不結婚。我要像船一樣,自由地航行。我會去工作,做服務生、做舞女、做銷售員、做保姆,總而言之,我不會靠丈夫生活。”

“了不起的想法。”1900發自內心地讚揚,“那我認為你在紐約下船比較合適,那邊人口密集,工作機會多。”

“好的,謝謝。”

1950年的複活節,伴隨一聲驚天巨響,年過半百的維吉尼亞號沉入大西洋。

紐約布魯克林區的一間公寓,1900摸著疼痛的後腦勺從床上坐起來。

“歡迎來到紐約。”艾波笑眯眯地對他說,也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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