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會先沉浸在失去的情緒裡,幾天,幾月甚至幾年,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邁克爾遊魂似地回到她的故鄉參加葬禮。
就在他們結婚的小教堂,棺槨擺在教堂深處。光線像是穿透海麵般穿過石窗棱,難以抵達沉重黑暗吞噬的海底,隱隱綽綽地照亮棺材。
聖歌沒完沒了地唱誦。
大家跪下、起來地重複。
無數西西裡人來到維太裡夫婦麵前,與他們握手、擁抱。不同的麵龐相似的神情,眼圈微紅或掛滿淚水。
“要是我再多布置一道網就好了。”棕發的女孩哭得雙目紅腫,靠在瑪蓮娜懷裡不斷內疚反省,“風太大……網沒有掛住岩石……”
美豔的女人幾夜沒有睡好,神情憔悴,仍耐心安慰:“羅莎,我們誰都無法預料,彆過度自責,艾波希望我們都開開心心。”
她們的身後,瑪格麗特布紮迪胖乎乎的小手攥有一小束雛菊,小臉被風吹得通紅。她的母親在照顧年邁的曾祖母,無法時刻關注她。
六歲的小姑娘看向一直站在棺槨旁的男人。他悶聲不響的模樣看起來嚴肅可怕,但她並不害怕,相反的,她覺得對方很可憐,那漆黑眼底之下的委屈驚惶,就像她弄丟玩具小熊一樣。
“你就是維太裡小姐的丈夫嗎?”她問。
邁克爾看向仰望他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濃密的睫羽。沒有吭聲。
“你傷心嗎?”
男人仿佛站在靜到極致的池塘,池水沒過胸口,一言不發的窒息。
沒有得到回答的小姑娘自顧自說道:“我爸爸去年也躺進了一樣的棺材,媽媽很傷心,但瑪麗奶奶說他去了天堂,那裡有好多鮮花蝴蝶。我覺得維太裡小姐一定也上天堂了。他們會像聽廣播一樣,每天收聽我們的消息。希望維太裡小姐會喜歡這個花。”
瑪格麗特說完,踮起腳,拿雛菊的手儘全力往上舉,努力把鮮花放到比她還要高半個人的棺材上,可她太矮了,哪怕用儘全身力氣,也無法夠到。就在她準備放棄找母親幫忙時,一雙成年人的大手接過她的花,輕輕放到淺棕色的棺材板。
瑪格麗特咧嘴,隨即想起母親的叮囑,收攏笑容,低頭禮貌地說,“謝謝您,維太裡先生!”
小小的孩子並不明白姓氏之間的差彆,一廂情願認為把維太裡小姐改為先生就行。邁克爾沒有糾正,又站回到桃花心木的棺槨旁的位置。
光線幽暗,他仿佛一尊真正的雕塑,沉默恒久地站立,目光凝定在教堂陽光明媚的門口。
親友們對他的冷漠頗有微辭,似乎他就應該表現出刻骨銘心的哀慟,衣衫不整、蓬頭垢麵才符合艾波洛尼亞的鰥夫身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西裝革履,頭發一絲不苟地向後梳,眼淚都沒有一滴。
送葬的隊伍很長,知道她另一重身份、不知道的人都來了,斷斷續續綿延近兩英裡。樂隊跟在棺槨後麵,奏著比婚禮更熱鬨的樂章。
上好的實木棺材沉入地下,一捧一捧的土壤覆蓋。
“她可真輕,像是沒有被裝在裡麵。”有人嘀咕道。
那是自然,棺材裡麵空空如也。她永遠沉眠於地中海。
葬禮結束,天還很亮,邁克爾沿著石頭鋪成的村道,向初遇的那片柑橘林走。在那片樹蔭坐下,他扯鬆了領帶,抬頭望天,穿過濃密的枝葉,天空剔透得像塊藍玻璃。
空氣中傳來隱約的檸檬芬芳,他敞著胸口,倚靠大樹睡著了。沒有做夢,被冷醒了。冰涼的雨點滴在胸膛,冷得人想打寒顫。他怔忪地環顧四周,忽地站起身來,大踏步向十英寸遠的灌木叢走去,仿佛那裡躺著一位躲懶睡午覺的狡黠少女,等待他喚醒。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腳步,整個人劇烈地抖了一下,又快速轉過身,走回大路,頭也不回地向維太裡咖啡館走去。
咖啡館自然是關門的。連門口平台的桌椅都收了起來。他在店門口站了一會,腦子亂作一團,想起關於平行世界的猜想,還有量子力學的假說。心想,也許存在古怪的儀式、一些超自然力量,沒準真能讓她回來。隻要他夠努力。就像去年他用儘各種辦法讓她嫁給他一樣。他甚至湊近店門緊閉的木板,用俯身輕碰那珠簾,仿佛能穿越時空,觸上那雙探出的奶油小手。
這當然毫無用處。邁克爾悶聲不響地錘擊門板,玻璃珠撞擊,發出煩亂的嘈雜聲響。
天灰蒙蒙的暗,雨下得更大,整個人都淋濕了。
回到她家,維太裡夫人驚呼一聲,立刻拿毛巾給他擦拭,又拿來安布羅斯的衣服讓他去艾波的臥室更換。
將女兒的丈夫送上樓,維太裡夫人回到壁爐跟前捧著聖經,翻來覆去地低聲禱告。其餘諸位親友圍成半個圓圈,幾人時不時翻動烘烤的嬰兒尿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肥皂和麵包混合的味道。
“艾波對所有的情況都做了打算,按照遺書上的內容,我們的組織架構不變,未來十年以發展工農業為主,我們要做的就是在保證經濟發展的同時,與共產黨、社會黨保持聯係,保證工人、農民的生活利益。”瑪蓮娜揉了揉眉心,“艾波的個人財產全都要捐贈出去,她附了清單。羅莎,到時候你和羅馬的那位曼奇尼一起做這個事兒。”
“是…”棕發女孩打了個哭嗝。
皮肖塔問:“艾波名下的專利呢?”如果沒有在遺囑裡寫明,很有可能通過一些法律手段,被那個美國人繼承。他必須要問個清楚。
“都已經轉移出去了。”瑪蓮娜眼底閃過一陣悲怵,“二月她就在著手這件事了。”
眾人一陣沉默,就連維太裡夫人也停下禱詞。壁爐裡的柴火劈啪作響。
邁克爾平靜地走下樓,平靜地走到瑪蓮娜身邊,平靜地從她手裡抽出那封遺書,平靜地閱讀起來。
【我挺好,就是三不五時想起曾經的一些事。我愛西西裡,我喜歡紅霞滿天的傍晚,喜歡羊群棉花般飄在山崗,喜歡葡萄柑橘檸檬沉甸甸墜在枝頭。我承認我走了一步險棋,特雷紮並雖然腦子沒有克羅切好使,但他位高權重,並不好對付。因而我設下了一個漫長的圈套。西西裡人常說,要讓朋友低估你的優勢,讓敵人高估你的劣勢。克羅切死後、我們大獲全勝之時,在特雷紮眼裡,我們的優勢過於明顯,我能做的隻有手動創造一個劣勢,吸引他的注意力,從而讓我們實現最終目的。而我的朋友們,當你們在讀這封信時,那正說明所有的目的均已達成。這就挺好。
如果我的屍體衝上海灘,請先安撫發現人,我並非有意給他她的生活帶來死亡的陰霾,如果那恰巧是個女孩,請向她講述我的故事,並從我們乏善可陳的首飾裡挑選一枚戒指送給她,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如果沒有,也請不要浪費氣力,就讓我的遺骸沉入地中海深處,像死去的鯨魚一樣,永遠成為西西裡的一部分。
此外,關於我為數不多的遺產。請將所有的書籍捐贈給巴勒莫圖書館,但留下中文書籍,將它們和我收藏的一些東方小玩意兒一起,捐獻給遠東的古老又年輕國家。
我還沒見到我的孩子長大,這確實有些傷心。如果未來他問起我了,就讓他看看那條我們共同推動的憲法,告訴他,他的母親死得很有意義。我相信他能在教父母的陪伴下茁壯成長。
再見了,我親愛的朋友們。吻您,我的父母;吻你,我的姐妹;吻你,我的兄弟:吻你,我的孩子。
祝萬事勝意。愛你們的艾波,11月18日】
那片薄薄的紙在晃動的火光中搖搖欲墜,脆弱得像是一層冰。
邁克爾翻來覆去地閱讀,從頭到尾、字裡行間反複咀嚼,盯著信紙看了半晌,混沌的大腦模模糊糊地觸碰到一些殘酷而真實的真相——她不愛他,她從未愛過他。
像是為父親的難堪境況解圍,搖籃中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起來,他並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母親,隻是餓醒了。
吉裡安諾從壁爐邊的座椅站起來,有條不紊地衝泡奶粉。去年西多尼亞生完維維她忙著準備時裝周,沒空喂奶,他幾乎獨自將女兒喂大,因而格外嫻熟。他將奶瓶塞進哇哇大哭的嘴裡,安多裡尼咕咚咕咚地喝起來。
維太裡夫人憐愛地看著狼崽似喝奶的外孫:“胃口可真好,以後肯定長成身強體壯的棒小夥。”
吉裡安諾雙手抱胸打量著小嬰兒,“也許他以後還能給我當幫手。”
維太裡家的男人粗聲歎氣。因為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要是艾波在,準會嗆吉利安諾幾句。
德文特似乎一夜之間成長了不少。艾波去錫拉庫薩與司法部長會麵前,曾與他談過,彼時他並不知道這是與妹妹的最後一麵,仍犟得不認錯,說了一些賭氣傷人的話。可現在,他回過神來,知曉艾波、吉裡安諾、安布羅斯他們對他的隱瞞並非瞧不起,僅僅出自對他的保護。此刻他將這情緒凝到繈褓中的侄子身上,他輕聲說:“托尼會像他媽媽一樣擁有不設限的人生,可以當整日耕作但快活的農民,當早出晚歸報酬豐厚的工人、當自由自在的畫家……”
說著說著,男孩的眼睛濕潤起來,淚水模糊視線,他忽然看見侄子肥嘟嘟的臉龐上出現一道陰影。
是孩子的父親。不知何時來到了搖籃前,用一種稱量貨物的眼神端詳著自己的兒子。
邁克爾舉高臨下地望著安多裡尼。他對他的出生並不抱有期待,甚至憎恨這個東西搶走艾波洛妮亞的注意力、損害她的健康。但此刻,望著他那雙肖似艾波的、棕中帶紫的眼睛。這個西西裡罕見的鰥夫突然意識到,這是艾波的骨血,是他們唯一的羈絆,是她送給他的禮物,是她最美妙的遺產。
他絕不允許他們搶走他。
“我會帶他回羅馬,親自扶養他。”
“不可能!”女人嗓音尖利地阻止,卻並非出自維太裡夫人和瑪蓮娜,反而是一直溫柔和婉的西多尼亞。她雙目微紅,眼底卻射出箭矢般堅定的情緒:“艾波的遺囑裡寫明了,安多裡尼由我和圖裡扶養,我們是他的教母。”
蒼白著一張臉,她一字一頓地補充:“我不會讓你這個傷害過艾波的人扶養她的孩子。絕、不。”
邁克爾無端覺得可笑、可悲。壓下心裡一浪一浪,如同潮水拍打崖壁的悲哀,他有禮有節地說:“我是他的父親,忠於他的母親,且家世優渥、工作體麵。無論是哪裡的法官都不會繞過我,將孩子判給你們。”
西多尼亞咬牙想要反駁,卻同時被丈夫和瑪蓮娜阻止。她深呼一口氣,而後生硬地讓步、提出要求:“每周必須讓我或者圖裡見他一麵。如果你再娶,就必須將他送回來。”
“沒問題。”邁克爾不熟練地將喝光奶的兒子從搖籃中抱出,用先前看到的姿勢輕拍嬰兒背部。維太裡夫人欣慰地上前,輕聲教女婿如何給嬰兒拍出奶嗝。
邁克爾帶兒子回到羅馬。
生與死的界限似乎極近。前一天大家還為艾波的逝世而悲傷,後一天就像看到事情的了結,投入各自眼前繁忙駁雜的生活。
他申請調去更偏僻且忙碌的部門,條件是允許他帶著兒子上班。上司同意了。
曼奇尼和羅莎莉亞處理完艾波的所有遺物,沒有了鋪天蓋地的書本,家裡一下子空蕩了起來。他又買了些書填滿屋子。
有一天,他把兒子哄睡,沒有繼續睡沙發,鼓足勇氣躺上艾波的床,頭靠著她的枕頭,隻覺得後背踮到了一本硬物。掀開床褥,發現那是一本寫滿方塊字的日記本。他花了好幾個周末時間,終於弄懂第一天的內容時,一時癡呆呆地坐在書桌前。
當晚,他就做起了怪夢。一會兒夢見她像魚一樣在海浪裡穿行、遊曳,卻突然缺氧得掙紮起來,左胸的那個槍洞潰爛、發黴、長出肉芽般的觸手,將她拽如永不見天日的海底,隻留下一串絕望的氣泡;一會兒又夢到她變成黑發黑眼的東方女人樣貌,在戈壁灘馳騁、在竹林漫步,在城市用手部機器、小信和其他他不懂的東西靈活和下屬溝通……這些光怪陸離的夢沒有持續很久。
他很快擺脫了這些奇奇怪怪的影響。憑什麼要思念一個不愛他的女人呢?他想。
邁克爾柯裡昂每日認真工作、積極社交,日子過得極有條理,哪怕最嚴格的衛道士來了,也對他挑不出一絲錯處。
複活節這天,安多裡尼去了那不勒斯。他獨自在羅馬漫步,穿行在一幢又一幢教堂之間,仿佛魚在河流的罅隙鑽探。每一間都擁有笑容燦爛的天使、慈愛悲憫的聖母。夜幕降臨,邁克爾心情平和地走出來,開始找地方填飽肚子,一陣風吹來,他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仿佛奇怪的詛咒,內心不可遏製地產生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腳步不聽使喚地循著氣味來源奔去,漸漸地,那氣味越來越近、越來越真實,他放慢了腳步。
他站在街口,靜靜地望著儘頭的小攤販,成筐的檸檬、柑橘壘成燦爛的小山,在小販不遠處,脫轅的馬車停在路邊,橡木桶碎裂,暗紅的酒液淌進石縫。
心跳再次如死灰般沉寂。
這一刻,邁克爾知道,他必須離開意大利了。
逃回美國的邁克爾用半年時間取得達特茅斯的學位,隨後不顧父親和桑尼的勸阻,投身華爾街。
戰後華爾街正值蕭索期,邁克爾成為了一名小職員,從事小額證券銷售,每天早出晚歸,和兒子相依為命。隨著全美工業化的浪潮,華爾街的零售證券行業一路高歌猛進,他卻在這時退出了。
桑蒂諾柯裡昂終於忍不住了,當著父親的麵,狠狠罵了一頓弟弟。父子三人進行了一番冗長深入的對話,邁克爾成為家族實際的掌權人、重回到華爾街。
至此之後,柯裡昂家族步入前所未有的輝煌,從南至北,運送黑金、操控選舉、把控地方財政……柯裡昂帝國每年的利潤達生產總值的十分之一。
1968年11月26日,邁克爾柯裡昂遭安多裡呢維太裡槍殺於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