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Chapter57(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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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意大利最繁忙的火車站前的t形路口,無軌電車、小轎車、摩托車組成的車流,交替流淌。

天光明亮,車流交彙處的街口,路燈如一株莖杆彎曲的高大植株,墜有玉蘭花苞似的燈盞。灰白色的街道停有一輛鮮豔的菲亞特1100,擦得閃亮閃亮的酒紅色車漆在陽光裡呈現炫目的光澤。

剔透無雲的天氣,風總是有些大。

轎車前麵站著一位鴨嘴帽的男孩,風衣領口高高豎起,雙手插進口袋,未被領口擋住的上半張臉,視線緊盯著從火車站出來的旅客。

斯特凡諾曼奇尼今年二十歲,中等個子,卷發,身材細瘦,相貌算得上英俊。

他是羅馬本地人,父親是普通的修鞋匠,在他一歲多時醉酒被汽車撞死,而母親隻是個普通婦女,憑借不俗的長相迅速改嫁手表商人。平心而論,繼父對他不錯,給吃給穿,哪怕在最艱難的配給製時期,也沒讓他餓過肚子。但更多的關照便沒有了,繼父視他為活在家裡、不得不喂養的狗。而他呢,因為缺少男性長輩的管教,活得不怎麼規矩,卷入幾起小型鬥爭後,順勢離開家,成為了一個無業流民、小流氓。

大約三個月前的某夜,他和同伴普羅蒂諾——一個和他差不多出身的壞小子——夜間遊蕩、希望從酒鬼或是流浪漢身上摸點錢時,遇到了那個漂亮得可怕、可怕得漂亮的女孩。

他們真沒想到女孩會開槍,且槍法如此利落。畢竟在他們貧乏的認知裡,女人遇到危險除了哭就會尖叫。她一定是裝出來的鎮定。

槍響之後,他和普羅蒂諾疼得在地上嗷嗷亂叫,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地流出,抱著大腿的手滿是又濕又熱的液體。疼得站不起來。就在他覺得這輩子要完了、要變成一匹醜陋的跛腳馬時,那個女孩騎著自行車返回,銀色的自行車泛著月光的銀。她丟下兩張大麵額裡拉的裡拉,又一言不發地離開。

聖母瑪利亞呀,紙幣上卡拉瓦喬瘦猴似的臉龐輕飄飄地落下,那一刻,曼奇尼在這位早已作古的畫家的黑眼珠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情緒。像是對強者本能的敬畏,又像是對她返回時漠然動作後所代表的溫柔意味的貪戀。也許單純對她的闊綽產生了好奇和貪欲。

無論如何,他和普羅蒂諾決心為她效勞。

“嘿,斯蒂凡諾。怎麼不在車裡坐?維太裡小姐還沒有來嗎?”

尼古拉普羅蒂諾——另一位被艾波打穿大腿的倒黴蛋——氣喘籲籲地跑來,他剛剛去買今日的報紙。艾波洛妮亞不在羅馬的這段時間,比安奇專門撥了一筆錢,讓他們收集報紙。

曼奇尼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列車總是會晚點。”至於為什麼不坐在車裡,當然是不想錯過了她。

普羅蒂諾靠著車身,將報紙夾在腋下,雙手插兜問道:“比安奇這學期不會來,你說會是誰陪她來?”

“我不知道。”曼奇尼說,“這些西西裡人一個比一個厲害,都不是好惹的。我覺得他們都像薩爾瓦多吉裡安諾一樣。”

他這話讓同伴樂起來,像是聽到了個笑話。

普羅蒂諾笑得肩膀抖動:“你能想象嗎?那場景…要是每個西西裡人都是吉裡安諾,媽媽咪呀,我們能乾翻德國佬和法國佬吧哈哈哈哈”

曼奇尼不得不拍拍他的脊背,因為他已經笑彎了要。

等笑完,普羅蒂諾揩去眼角淚水,安慰憂心忡忡的同伴:“我們做好手頭的事、聽從維太裡小姐的安排就好。她什麼都已經想好了,連鴿子翅膀上的羽毛什麼時候掉都知道。沒有她解決不了的問題。”

他當然清楚曼奇尼在擔心什麼。萬一來一位難相處的西西裡人,吹毛求疵或是自大傲慢,他們還不如乾回老本行。但他相信維太裡小姐的安排。

普羅蒂諾對她近乎盲目地崇拜。

艾波洛妮亞維太裡是司法部長家的座上賓,教皇在梵蒂岡的宮殿接見她,她在奢華恢宏的羅馬大酒店招待同學,大多數人的父親是議會成員。

總而言之,在普羅蒂諾的眼裡,她人脈廣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確實。她無所不能。”

曼奇尼望著眼前的中央車站。

八十多年前完工的火車站大氣簡約,充滿了新古典主義的美。它像是一頂巨大的三角形帳篷,棚頂由錯綜複雜的鋼筋和晶瑩剔透的玻璃組成,正麵三角形切麵最上方懸掛著去年一月剛通過的新國徽——一顆鑲嵌在齒輪上的五角星,左右兩側裝飾月桂葉和橡樹葉。三角形剖的正中央是一條水泥製成的寬廣屋簷。

他們的眼睛聚焦在這屋簷之下,數著出現的人。

此刻,被兩人視作超人的艾波洛妮亞正捧著書漫不經心地跨過火車和月台的那道空隙,頭頂的陽光照下,眼前的書頁一瞬間白得刺眼,猛一閃神,差點一腳踩空。

所幸有人的視線像是一條無形的繩索,一端牢牢地鎖在她的身上,才沒有讓她崴到腳,避免她在新學期成為拄著拐杖的瘸腿人士。

手拎行李箱的男人走在她前麵,踩上月台的水泥地麵,下意識回頭找妻子。

當她邁出那虛空的一腳時,邁克爾幾乎是瞬間地、箭步回到她麵前,尚且拎著行李箱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鬆開提把,飛快扶住她。

艾波還沒感到踏空的恐懼,就已經被扶住,她抬起臉,發覺對方麵無表情,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像在生氣的樣子。她終於有了些心虛,合攏書本,乖乖跟在他的身後,走出月台,步入車站大廳。

四周熙熙攘攘,來自意大利各處的方言俚語混合著標準意大利語回蕩在耳邊,時不時地出現一兩句法語、德語。

各色腦袋的上方,車站大廳的細廊柱如冷杉林矗立,空氣微涼的質感衝入鼻腔,忽然之間,涼風穿透腦海,似乎新的一頁在這清晨開啟。

“邁克爾。”

艾波輕輕喊了一聲,聲音很輕,在嘈雜的環境裡像是在波濤洶湧的大河裡丟入一枚小石子濺起的水花般不起眼。

男人卻停下前行的腳步。

艾波來到他身側,抻著脖子瞧他。

仍像尊不說話的大理石,那雙黑色的眼眸,正冷冷地回望她。

“我餓了。”她乾巴巴的說。

天光穿過玻璃灑落,肆無忌憚地照在她的小臉上,充滿了少女的柔嫩和嬌媚,而那幾個普通的音節經由她的嘴說出,仿佛一縷微風送到心底深處,耳朵嗡嗡作響,所有的怒氣倏忽煙消雲散。

他無奈地說:“想吃什麼?”

男人黑西裝肩膀挺闊,黑色的布料反射乳白色的微光。

艾波歪頭思索片刻,“想吃奶油麵包和卡布奇諾。”

“行。”邁克爾一口答應,“但要你帶路。”

兩人來到車站外的屋簷下,進二十米的長條形水泥頂棚仿佛連廊一樣,供遊客等車。

艾波洛妮亞正要帶美國人去電車站牌後等待,就看到馬路對麵,一輛顏色極其亮眼的菲亞特旁,兩位年輕人誇張地揮舞手臂、大喊她的名字。

她眼睛一亮,衝身旁人說了一句:“有人來接我們了。”便拽著他的袖子,向馬路另一頭跑去。

邁克爾任由她拉著,奶油小手緊拽著黑色袖口,手指與布料褶皺交纏,心跳得像是嘟嘟嘟的汽車鳴笛。

靈活地避開汽車、摩托車,艾波小跑到羅馬男孩們麵前,“斯蒂凡諾、尼古拉,你們怎麼來了?”

奶油小手鬆開了衣袖,邁克爾壓下心底淡淡的失落,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二人。

他們約莫二十上下,黑發藍眼、棕發棕眼,都有一頭卷曲的頭發。藍眼睛的這個似乎沉穩一些,名字叫斯蒂凡諾,此刻用一種讓邁克爾不悅的眼神,看著艾波和另一名活潑到無禮的男孩說話。

這沉穩,在邁克爾眼裡顯然是不懷好意、包藏禍心的代名詞。他一眼就看出這兩位是混混中的混子,沒有出息的小癟三,缺乏教養的小流氓。

簡單彙報完這段時間他們的日常工作,普羅蒂諾手伸進半開的車窗,拿出一封信遞給艾波洛妮亞,說道:“是那不勒斯的皮肖塔寄來的,同時汽車公司的人送來了這輛車。”

婚禮舉行得突然,時值一年中最重要的假期,宴會不斷,皮肖塔正在那不勒斯經營人脈,和各位商界名流應酬,沒有來得及趕來。眼前這輛車大概就是他對於無法出席婚禮表達的歉意?

艾波洛妮亞收下信封,拆開後,一目十行地掃過,又快速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整封信夾入書頁內。

她沒有向兩人介紹邁克爾,他們也沒有詢問。

四人坐穩,汽車啟動。

“比安奇將你們培訓得很好。”艾波看著曼奇尼嫻熟地掛著檔位,誇獎道,“車開得棒極了。”

一長串最高級形式的形容詞夜鶯唱歌似的回蕩在車內,誇得曼奇尼麵色赧然,嘿嘿一笑。

普羅蒂諾大半個身子都朝後,回過頭來對艾波興奮地說道:“維太裡小姐,您是不知道,他那段時間做夢都在開車哩。說是夢見開著卡車在西西裡的土路上行駛,不小心開進了溝裡,一著急,把方向盤拽下來了。”

艾波洛妮亞忍俊不禁,哈哈笑起來,渾然未覺身旁男人的臉色越來越黑。

租住的公寓離火車站不遠,車停入公寓樓的小院,艾波洛妮亞和兩人道彆,並說好明天來她家彙合,有新的工作分派。

站在二樓的窗前,目送兩個男孩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拐角,艾波才將視線收回。

“這兩個小夥子很不錯。”

艾波洛妮亞回頭看向說話的男人,他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了一塊乾淨的布,擰開水龍頭浸濕,開始擦拭小圓桌。

“謝謝誇獎。”

圓桌擦拭乾淨,邁克爾又翻出兩子碟子,簡單衝洗後,將方才路上買的奶油麵包放在上麵。順便一提,他為櫥櫃裡匱乏到可憐的餐具而咋舌。

他說道:“能力不出眾,眼底藏不住的貪婪。我是說,如果你要組建爬行動物展覽館的話,他們一定能成為明星。”

這話裡的酸度簡直堪比二十度的醋精,艾波洛妮亞終於意識到症結所在。

外帶的卡布奇諾放到桌麵,底部碰撞,哢噠一聲響。陽光穿過方形玻璃窗,照在玻璃瓶上,瓶內奶泡幾乎消耗殆儘,儘數融入下層奶棕色液體。

邁克爾挨個拔出玻璃瓶的軟木蓋,慢悠悠地說:“你知道的,多梅尼科每隔五年會在西西裡為我的父親招募人手,從上百個人裡挑出二十個帶回美國,由克萊門紮親自培訓,從催收賬款、暴力搶劫、警衛任務之間的簡單活計開始。而眼前這兩位——”

“他們連多梅尼科的麵都沒資格見到。”

艾波睨著他,哪怕說著酸話,他還是給她拉開座椅,示意她入座。

但她站在桌邊,紋絲不動。

氣氛無端變得緊繃起來,塵埃都害怕地放緩飄動速度。

在這氛圍之下,艾波洛妮亞緩緩拿起奶油麵包,纖長的手指在奶油掩映下顯出幾分可口。

邁克爾目不斜視,繼續說道:“都不需要子彈的威脅,我隻需要兩百美金,就能把他們通通收買了……”

猝不及防間,被塞了滿嘴。

艾波洛妮亞一語不發地將麵包往他嘴裡按,堵住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動作太突然,男人沒來得及反應,乳白色的奶油沾滿了他的下半張臉,甚至臉頰睫毛也沾上了幾滴。漂亮得像是油畫裡的美少年。

邁克爾很快回過神來,怒意彌漫上濃密睫毛下的漆黑眼眸,像是奔騰不息的黑河。這是糟糕的惡作劇,越過了底線,尊嚴被冒犯、踐踏。哪怕是親兄弟桑尼和弗雷多在玩鬨時也不敢如此戲弄他。

像是察覺到他噴薄的怒意,艾波洛妮亞拿開了麵包。正當他要趁這個機會好好訓誡她時,如微風拂麵,另外一樣軟綿甜蜜、比奶油香甜一萬倍的東西貼了上來。

他陡然一顫。

艾波洛妮亞舌尖舔過冰涼甜膩的奶油、舔過冒著青碴的下巴、舔過他那迷人的弓形嘴唇。而後退開,皺著眉不耐煩地說:“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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