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波洛尼亞一覺醒來,淺淡的光線穿過百葉窗,投在雪白鬆軟的枕頭。傷口恢複得不錯,躺下後的悶痛逐漸減弱,她終於可以躺著入睡了。隻是每晚換藥時撕開紗布的痛簡直無法言說。
起床後第一件事,推開木質百葉窗,蛋黃似的太陽自古老城市後方升起,金光斜切而過,將東西走向的街道照得熠熠生輝。
她站在陽台,手扶著欄杆深深吸了一口晨間涼爽的空氣。
這裡是馬科達大街附近辦事處三層的宿舍。昨日瑪蓮娜直接將她送到了這裡,翁貝托酒店的套房暫時讓托比恩老爹照看。
自陽台往下望去,路麵水漬未乾,一片深一片淺,像是墨跡暈染,一路延伸至主乾道,被早起的行人商販遮掩。她手肘支在欄杆,盯著忙碌的街道看了一會兒。
忽然,一個黑色的人影,逆著人流,飛快地跑離馬科達大街,奔入辦事處所在的小巷。艾波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
她快速回到室內,進入盥洗室簡單梳洗一番。等到她洗完臉,剛把淡藍色的毛巾掛回去,門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打開門,艾波瞅見羅莎莉亞憂心忡忡,身後站著一位十歲出頭的男孩,蓬鬆鬈發下的鬢角淌著汗珠,兩頰緋紅,手裡捏著一瓶剛開封的可樂。
小男孩立刻說:“艾波!托馬索被殺了!”
艾波洛尼亞一怔,神情一瞬間變得晦澀難明,如同燃燒石油的海麵,雙眼冰冷地沸騰。她沉默了幾瞬,眼中熔岩般的溫度消退,靜靜聆聽男孩描述。
“半小時前,天還沒亮的時候,布紮迪家傳來砰砰幾聲,我爸爸趕緊起來去看,歹徒已經翻牆逃走,他讓我趕緊來告訴你,他隻看見一頭紅發。”
小男孩的父親喬萬尼威爾加是陽傘製造廠的小頭目,曾參與過吉利安諾劫持德軍司令、將德國納粹驅逐出巴勒莫的戰役,身手不錯,也很有頭腦,知道現在赫耳墨斯生死不知,是她們這些女孩管理內務。
羅莎莉亞緊盯艾波,女孩方才的神情太過可怕,一瞬間爆發的氣勢,仿佛下一刻就要在西西裡掀起腥風血雨,她猶帶幾分忐忑地問:“需要通知圖裡嗎?”
艾波已經恢複了冷靜,這點戰略定力還是有的,她淡淡說:“要,順便把雷默斯叫來。”
棕發女孩噔噔噔下樓執行命令,艾波摸摸小男孩的毛茸茸的頭,問道:“亞當,想吃鍋巴嗎?鹹鹹脆脆的,類似餅乾的質地。”
“要!”
艾波一身睡裙,牽著男孩下到二樓,將莫裡蒂夫人放在櫥櫃裡、包裝好的零食遞給他。
她自己則坐在長桌邊,看著男孩大口吃著酥脆的鷹嘴豆鍋巴,哢嚓作響,齧齒類動物咀嚼般的可愛模樣。她托著腮幫子想:一周的時間能用來做什麼?
很多事情。
一周後,艾波洛尼亞盛裝出席巴勒莫第一刑事法庭的庭審。她坐在第一排,身上那套火紅的絲絨套裝,在近似自然光的暗淡燈光下,如同乾涸的血跡,淡藍色襯衫領口半敞,露出一條墜有珍珠的金項鏈。
瑪蓮娜和西多尼亞分彆坐在她的兩側,俱是沉穩的黑色衣裙,將她襯得越發明豔醒目。
被告人被帶了出來,他第一時間便看見了艾波洛妮亞。
她眼睛明亮,披散的黑發在腦後挽成髻,乾練優雅,像一簇焰火,直燙得他雙眼發澀。
他實在太過思念她了,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到那白皙鎖骨之間的小玩意兒。
倒是和她們隔著一個過道,也坐在第一排的克羅切瞟見了那串項鏈,長著大鼻子的臉龐驕矜地抬起,唇角不自覺地上揚。
這是一個信號。
手下的女孩竟對要上訴的敵人表達結婚的意願。赫耳墨斯成了孤家寡人。怎麼不讓他得意呢?
“邁克爾柯裡昂先生,您被指控犯了對他人造成人身傷害。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邁克爾坐在簡陋的木椅,雙手手肘撐在椅子的扶手,聳起黑色西裝的肩膀,仿佛要壓下某種傾訴的欲望。
“好的。”法官說道,”辯護律師莫拉維亞,你可以開始了。”
克羅切身旁,一位眉毛淺淡、皮膚赫紅的中年男人正了正衣服,從座位上站起來,上前幾步。
“尊敬的法官大人以及庭上諸位。去年修訂了新的憲法,以在戰後新秩序下保護公民的權益,所謂的公民,是指在意大利及其殖民地出生的人。而眼前這位,毫無疑問是一位美國人。“
法官身材魁梧,頭發花白,嘴唇鬆軟下垂,麵色冰冷地問:”所以你們要申請引渡嗎?“
辯護律師莫拉維亞謙和一笑:“並不。我說這一些隻是為了向您、向你們證明這是一位優秀的、有原則、有底線的人。我相信在坐的各位都是西西裡人,大家應該知道,這座島嶼上潛藏了一頭龐然巨獸——黑手黨。”
當這個詞說出來後,全場嘩然,像是有人突然指出屋子裡有一頭所有人都視而不見的大象,如雲般的驚愕飄蕩在法庭上空。人們開始咬耳朵小聲交談,細細簌簌的聲響讓法官皺起眉頭,掄起法槌用力敲下:“肅靜!”
仿佛蚊蟲被驅趕,法庭再次恢複安靜,後方旁聽人員再次看向律師,隻是這一次,他們的眼神不再漫不經心,反而帶上了幾分疑惑與忖度。
前方,被告人身旁站立著的莫拉維亞挺起胸膛,繼續陳述:“而赫爾墨斯,我們那因病痛委托他的親朋好友出席的被告人,毫無疑問是西西裡最大的黑手黨。”
這和計劃得不一樣,法官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瞥見克羅切靠在椅背、勝券在握的帝王神態,心又落回原位,厲聲問:”你有什麼證據嗎?“
“當然。”莫拉維亞回到座位,從公文包內拿出幾張紙,遞給法官,“這是自1940年以來,赫爾墨斯殺死的地主、貴族的名單,從坦特伯雷男爵到阿爾卡默公爵,零零總總,從南至北,總計16位。另外還有幾位號稱搬去了巴西、阿根廷,實際是否抵達,我們不得而知,反正他們忽然之間就杳無音訊了。”
莫拉維亞攤了攤手,用誇張得像歌劇般的惋惜語氣,雙手大幅度揮舞,說道:“赫爾墨斯為了錢財和土地,用各種方法將他們殺死。這滔天的罪孽,隻有我們的被告人,願意為之洗涮——”
“我相信邁克爾柯裡昂是一位受害者,他是一位正直的年輕人,曾經為美國海軍陸戰隊服役,殺過不少魚肉當地百姓的日本人。如此一位有良知的人,他回到他父母的故鄉,義憤之氣充盈胸膛,自然而然要鏟除黑手黨。”
西多尼亞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了,輕輕捏了捏艾波的手,湊到她耳邊揶揄道:“你這稿子寫得真好。”
哪壺不開提哪壺,艾波白了姐姐一眼。西多尼亞和曼妮娜最近忙著籌備明年春季的巴黎時裝周,她又懷著身孕,艾波拒絕了她的照顧。兩姐妹雖然交流變少,但西多尼亞一聽就知道是艾波的手筆。
法庭上,莫拉維亞最後說道:“但如果法院不做出對被告有利的判決,整個西西裡、整個國家的名聲都會蒙受巨大的損失。”
因為今天能見到艾波洛妮亞,邁克爾興奮得近三十個小時沒有合眼,睡眠不足讓他大腦運轉變慢。他在思考律師如此說的用意。克羅切為什麼要親手破壞緘默原則?吉裡安諾去哪裡了?如果赫耳墨斯被抓,艾波怎麼辦?他的思路一點一點清晰起來,但仍有一層迷霧籠罩著他。
法官眼神在那位真正的黑手黨老大獅子般的麵龐一閃而過,說道:“控方律師,你們有什麼看法?”
瑪蓮娜另一側,同樣黑色套裝的女性從座位上站起來,她是道玲娜馬卡,艾波的師姐,被請來打這一場注定輸掉的官司。艾波事先和她講定了利弊,強調輸官司的名聲對她的事業產生的影響。道玲娜卻不以為意,“有官司打,總比沒有強。”
“黑手黨——”道琳娜站到法官麵前,“真是一個神秘的詞。據說幾個世紀以來,黑手黨統治著西西裡,在墨索裡尼來到這座島嶼之前,從沒有活人說過這個詞。西西裡人諱莫如深、從不會向當局告發黑手黨,這就是所謂的緘默原則。”
如同水澆上滾燙的岩板,岩石滋啦碎裂,邁克爾終於還是沒有忍住,轉頭看向被害人席位。
像是猜到他會回頭,或是她一直注視著他,後者過於美好,讓他不敢相信。無論如何,他的視野裡,讓他魂牽夢縈的紅衣女孩淡淡笑起來,波瀾不驚的棕色大眼睛未彎,那雙奶油般的小手卻輕柔地摸上領口——
那是他第一次去她家時送的禮物。她當時拒絕了。
這一刻,法庭上的一切聲音都遠離,他一個字都沒有聽清。他忽然口乾舌燥起來,迫切地想要喝一口水讓自己冷靜下來。
這是不可能的。邁克爾想。他扣緊木椅的扶手,指尖捏得發白,努力將注意力放到關乎他命運的庭審上,而不是如肥皂泡般虛無夢幻的男歡女愛。
“因此,墨索裡尼當局根本無從得知黑手黨的具體身份,那段時間,每一個西西裡人都是黑手黨。村民因為樹、水源的所屬權,開始構陷、暗害他人,社會風氣迅速惡化,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蕩然無存。正出於此,我向要問辯方律師,是否有充足的證據證明,我的委托人是所謂的黑手黨?”
莫拉維亞正要出聲,道玲娜截住話頭,接著說:”以及,柯裡昂先生在10月31日打傷我的委托人是不爭的事實,醫院開具的驗傷報告是鐵證,鑒於我的委托人年事已高,我認為符合加重情節,應對他處以三年至七年的監|禁。“
她的嗓音清越而有力,如同石匠捶刻雕塑,看似雜亂的動作之下,每一刀都有章可循。
中年律師卻沒有被她堅定的態度所震懾,他揚起幾乎沒有存在感的眉毛,說道:“如果說這些充滿鮮血的名單和所掠奪財物的存放清單都算不上是證據,那我無話可說,可愛的小姐。”
“一個高尚的美國人,在意大利做了件好事,卻要因此蒙受牢獄之災,我真不知道彆人會怎麼看我們。我對此案的陳述結束,並懇求法院撤銷相關判決。”
法官沉默片刻,又和其餘兩位陪審員、書記員低聲交流一番,最終他說道:“考慮到被告人的身份,以及認錯態度良好,因此我判處你六個月的監禁,即日執行。”
邁克爾緩緩站起來,離開座椅時,他看見艾波洛尼亞主動向克羅切走去,那張超凡脫俗的麵龐笑意盈盈,頸項那顆白珍珠隨著她嬉笑的動作不斷晃動。
瑩潤的光澤在這一瞬間仿佛一把尖刀刺入他的腦海,眼前最後一層薄霧消散,邁克爾心臟從雲端沉入靜穆無垠的深海,他終於窺到謎團的答案:艾波洛尼亞要放手一搏,除掉這些黑手黨。
吉利安諾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執行人。邁克爾並不關心克羅切的結局,同時,他相信忒西奧有能力全身而退。他垂下眼簾,目光看向地麵,權當沒有發現這樁很快便能揭曉的秘辛,跟著法警離開法庭。
唐克羅切馬洛離開法院,向轎車走去,身後跟在兩名保鏢。
他很是得意,過不了幾天,警察就會把赫爾墨斯那老頭從酒店裡揪出來,像丟抹布一樣隨意丟進大牢。按照線人穿回的說法,他那身體狀況,怕是活不了幾天咯。終於要搞定最後的心腹大患,從此以後,他克羅切將會是西西裡有且僅有的主人。
黑色的轎車旁,一位身形壯碩的年輕人倚靠車門,雕塑般的麵容,英武不凡的氣度。
狡猾了一輩子的克羅切第一時間產生不詳之感,他想要轉身離開,卻發現身後兩名保鏢像是神廟裡的石柱,風雨不動地擋住他的去路。
“圖裡。”他撐起麵皮笑道,“你身體好些了嗎?聽說你換了嚴重的過敏性哮喘?”
吉裡安諾咧嘴,看著這位幫助他良多的龍頭老大、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黑手黨領袖,露出八顆牙齒的閃亮笑容:“唐。我很尊敬你。”
一陣長長的沉默,秋季慘白的日光照下,克羅切收起了笑容,緩慢而認真地說:“西西裡的產業遲早是你的,你現在殺了我,隻會讓其他黑手黨人看不起你。”
吉裡安諾目不轉睛地盯著氣球似的老頭,那張讓無數人膽寒、無數人敬佩的麵孔此刻從容極了,這讓他欽佩,於是他也用鄭重的態度回答:“時代變了,唐。”
克羅切嗤笑一聲,正要說寫什麼,卻看見年輕人拔出腰間的左輪手木倉,槍口對準那裡自己。心臟本能地一縮,但他麵不改色,沙蜥般的眼睛銳利非常,一字一句地說:“圖裡,你不敢殺我,特雷”
“砰——”
肥豬般的軀體悍然倒地。
吉裡安諾做了個手勢,那兩位保鏢立刻費力地將還溫熱的屍體抬上轎車。
他坐進駕駛座,發動汽車,心情頗好地和兩位手下說:“我們得去巴勒莫警察局,我的調令應該已經下來了。”
遠遠地,他看見妻子挺著肚子從法院裡走出來,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將車開到她麵前。怕她看到屍體狂吐。
黑色的轎車一溜煙駛入巴勒莫的街頭,仿佛是一段傳奇的完美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