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何形狀的玻璃窗,窗簾半攏,天光照亮陰暗的房間,老人坐在暗處,膝蓋上的聖經書頁暗沉模糊。
艾波洛妮亞依然從傭人房,爬石階抵達休息室。推門而入,拋下一句:“計劃有變。”
書啪地合上,西多尼亞身子微微前傾,下意識要站起來。
“你彆動,”艾波快速向她解釋方才大廳發生的事,“來不及變裝,等下這場硬仗得由你來打,現在和我說說你的想法。”
拿著書的手一顫,西多尼亞穩住心神,試探性總結:“所以,克羅切認為赫耳墨斯和圖裡已經產生了分歧?”
“對。”艾波洛妮亞讚賞地點頭,示意西多尼亞繼續。
她在屋內四處走動,昏暗的光線內,家具的鎏金包邊閃爍奢華光澤。調整椅子角度,又拉開牆角的鬥櫃,取出兩根香煙,用食指和中指的指縫夾著點燃,意圖營造出多人會談的場景。
“在克羅切眼裡,赫耳墨斯已開始和托馬辛諾接觸,你和邁克爾的訂婚是一個信號,昭示他們二人已經在某方麵達成了共識。而吉利安諾對此持反對態度。”
“對極了。還有呢?”
西多尼亞思忖,“赫耳墨斯垂涎美國的生意,有意和柯裡昂家族交好?”
“沒錯。”
香煙燃燒得實在慢,艾波用力地吸了兩口,她實在不擅長抽煙,猛地嗆了起來。
“咳、咳咳,所以等下,克羅切必定要來拜訪你。如果他孤身一人,僅帶了幾名保鏢,你就先請他自己抽根煙、倒杯酒,他是個實在人,這能放鬆他的警惕、拉近心理距離,而後你就可以和他抱怨一下圖裡——”
幽啞般的嗓音自喉間傳出,如冥河上空飄蕩而過的風,“圖裡是個好孩子,在對付巴阿裡亞鎮時,他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些壞影響。”
巴阿裡亞有一處共產黨支部,極富生命力,久攻不下,是西西裡保守派政治人士的一塊心病。
4月時,西西裡一百四十多萬的選民,有六十多萬人投給了共產黨和社會黨所組成的“人民聯盟”。保皇黨獲得了四十萬張選票,而克羅切支持的基督教民主黨僅獲得三十三萬張。其餘零星幾萬人投給了名不見經傳的小政黨。
遠在羅馬的主教、特雷紮部長等人惶恐不安,為避免西西裡成為左翼政黨的票倉,他們與克羅切達成協議,吉裡安諾為馬前卒,衝擊“人民聯盟”的所有集會,撕毀他們張貼的廣告,甚至率人燒毀了幾處公用房屋。
效果並不好,因為吉裡安諾不願意采取更酷烈的手段,而克羅切也無意鞭策。他的精力放在打擊真正威脅他地位的同行上,在他看來,無論誰來當西西裡的總督,總是繞不過他。
不過現在,西西裡的局勢儘在掌握,克羅切開始謀求榮譽,他再次與特雷紮部長熱絡起來。
陰森老邁的聲音還在繼續:“他是個心善的好孩子,隻是被費拉和佩皮諾給蠱惑,認為我們是寄生在西西裡的毒蟲。可上帝呀,大腦還依靠人體供給養分,可誰能說它無關緊要、能被割棄呢?”
西多尼亞默默記下了內容。
艾波習慣性地將左腿搭上右腿,傘裙裙擺之下兩腿交疊。她說:“如果他帶著托馬辛諾或是任何老牌黑手黨,無論是否一起來,你都要大力誇讚邁克爾,並聊聊我們和柯裡昂家族的生意。明白什麼意思嗎?”
西多尼亞點頭:”托馬辛諾不敢反駁,而其他人會猜疑。可克羅切富有心機,他會看出赫爾墨斯在挑撥離間。“
”這不重要。“艾波洛尼亞笑著攤手,煙灰隨著她的動作落在天鵝絨緞麵,“我們說的哪個不是事實呢?況且,他絕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克羅切像所有暮年的君王一樣,一麵忌憚日漸強壯的太子,一麵仰賴年輕人延續政治抱負。他欣賞、信任吉利安諾,同時也樂於打壓。
西多尼亞低頭沉思,消化了一會兒,才問出她最關注的問題:“如果圖裡來了怎麼辦?他這家夥,隻會盯著我看,到時出紕漏怎麼處理?”
“這很簡單。”艾波洛妮亞笑眯眯,“你隻需要在他們落座後,第一時間問候他妻子的預產期,並聊聊生產的危險。”
西多尼亞一怔,旋即搖頭笑道:“你可太壞了。”
此話之後,吉裡安諾所有出格的行為都將被視作對威脅自己妻兒安危的老頭的不滿。偏偏這個老頭又是他的軍師,他得在克羅切麵前裝作無事發生。
這一切落在克羅切眼裡,可不就是二人已生嫌隙。
將兩支燃儘的香煙按滅在水晶煙灰缸內,艾波洛妮亞起身說:“好了,我得走了。瑪蓮娜那邊還得知會一聲。帕薩藤珀可真幸運。”
依照計劃,滿腦肥腸的帕薩藤珀,經身邊人的挑唆和哄騙,會去攻擊中央巡視組。而後羅馬政府震怒,派遣軍隊抓捕黑手黨,但與墨索裡尼時期不同,這次的抓捕目標隻有克羅切。
但現在,艾波洛妮亞不敢大意,局勢瞬息萬變,稍有不慎被克羅切察覺意圖,攻守轉變,羅馬政府的抓捕目標可能就換成吉裡安諾。
香煙和座位是為了刻意營造有人拜訪過赫耳墨斯的假象,讓克羅切猜測那人身份。懷疑如麵包裡的黴菌,將不動聲色地摧毀他。
現在,艾波要給這懷疑上一個注腳,順便分散一些西多尼亞這邊的壓力。
與恢宏華美的大廳不同,魚骨拚接木地板鋪有手工地毯,光線明亮的花廳更為精致婉約。
六米的挑高,天花板和牆壁頂端繪有一幅幅宗教小像,從聖詹姆斯奔赴刑場到猶大之吻,主題均出自聖經,用色古樸。
在繁複的壁畫之下,大麵積米白色的牆壁,和幾組灰色的布藝沙發,除卻幾盞白色燈罩的落地燈,並無其餘家具。
植物是房內毋庸置疑的主角。
迷迭香和細葉球蘭等吊蘭仿佛湖水般流淌在地麵,龜背竹、散尾葵、藍花楹如山巒次第起伏,柑橘樹、檸檬樹掛滿了與纖細枝乾不相稱的碩大果實。兩麵巨大的落地窗,陽光無所顧忌地落在翠綠色的枝葉間,深深淺淺,綠得真實而富有生機。
留聲機的歌聲不急不慢,舒緩得像是情人晨間的呢喃。女人們穿梭交談,或捧著馬提尼杯,或品嘗著甜軟的糕點,或在雕花鏡前描摹妝容……忽然之間,仿佛進入了異世界,沒有陰謀、殺戮、暴力。
在這濃得化不開的綠意盎然之間,瑪蓮娜一席套裝,黑白相間的上衣和白色的及膝裙,襯得她端莊又迷人。
她滿臉微笑地坐在沙發間,聽著上了年紀的貴婦人訴說家庭生活,時不時地接一兩句話,安慰性地輕拍夫人的手。
見到艾波來,瑪蓮娜和貴婦人道辭,高跟鞋輕邁。她來時搖曳生姿,又鏗鏘有力,艾波洛尼亞不自覺想起兩人初見時的場景,臉上浮現微笑。
瑪蓮娜看向她,“怎麼了?”順手給她正了正衣領。
艾波洛妮亞輕聲說:“計劃有變,帕薩藤珀下午就得死。”
瑪蓮娜一愣,但未質疑,隻問:“讓誰去做這件事?”
“你安排。光明正大或悄無聲息地都可以。”艾波洛妮摘下柑橘,放至鼻尖輕輕嗅聞,“以赫耳墨斯的命令,越早動手越好。”
“好。”瑪蓮娜快速在腦內篩選,“讓朱利奧去吧,他這段時間都跟在帕薩藤珀身邊,很得帕的信任。就在廁所裡好了,方便打掃。”
“行。”
兩人俱在笑,眼角眉梢帶著和煦的柔情,仿佛在談論晚餐的安排。完全無法想象,這溫柔笑意之間,舉重若輕地決定了一條性命。
“可惜這宴會了。”艾波洛妮亞望著枝葉間行走的女人們,她們是如此的輕鬆愉悅。等帕薩藤珀的死訊傳開,這份悠然多少會被減淡,染上些微驚懼。
艾波突然想起一樁事,問道:“艾琳娜卡拉布雷塔來了嗎?”
瑪蓮娜指了指角落裡的金發女孩,身穿天藍連衣裙,同色的綢緞發箍將她的短發攏起,冷感十足的長相,如薩爾瓦多鏡頭記錄的一般美。
她說:“性格內斂,是個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姑娘。”
這評價可不低,艾波洛妮亞揚眉。
“我給了她名片,她承諾有需要會來。”
幾句話聊完,瑪蓮娜去安排那樁小事了,走之前她將艾波洛尼亞介紹給了那位貴婦人。
艾波本想這邊事情處理完畢便去找邁克爾,親親抱抱某個醋罐,但老夫人戴滿戒指的手已經握住了她,艾波無法拒絕,隻得乖乖坐下,耐心地聽她念叨像北方人一般冷冰冰的兒子特雷紮。
悠揚音樂,觥籌交錯。
砰地一聲。
邁克爾下意識警惕,眉心隆起褶皺。
布蘭德利感慨:“又開香檳。”
邁克爾順著他的話轉身望去,隻見餐廳中央,人群的中心,侍者手舉酒瓶,雪白的泡沫自瓶口噴湧。
閃光燈亮起,侍者的身後,兩位西裝革履的男人笑容滿麵,對著鏡頭握手。
“交易達成就開香檳,主辦人野心可真不小。”
布蘭德利看得分明,那些人不僅西西裡人,還有那不勒斯、弗洛倫薩的商人,從服裝廠商到葡萄酒商,他們大老遠的過來,似乎早已知曉此次展覽會能擴充人脈、達成交易。而這些交易額都被工作人員記錄在案,間接成為了此次展覽會的成績,經由媒體鼓吹,全西西裡、乃至意大利都將知曉農業機器展覽會的名聲。商人們會對這類型的展覽會趨之若鶩,間接成為主辦方的人脈。
布蘭德利再次感歎:“簡直是完美的邏輯閉環。”
邁克爾不由笑了起來,心中不由洋溢起驕傲,他的艾波洛尼亞就是有這麼厲害。
他正要說些什麼,忽然瞧見侍者著急忙慌地出現,招呼他的同事找來餐椅將通往盥洗室的通道堵住。
窸窣的議論聲,賓客交頭接耳,惶恐的情緒逐漸蔓延。
大約五分鐘後,皮肖塔出現在餐廳,他沒有進入盥洗室察看情況,徑自來到餐廳正中央,示意侍者關閉留聲機。
“各位朋友,請放鬆,隻是無關緊要的小事。”皮肖塔舉起手,示意眾人不要緊張,”家裡出了一隻老鼠,我們在清理門戶。“
這並未完全打消賓客的疑慮,男人們依然瞪著皮肖塔,要求他給個說法。
皮肖塔神色難堪,拇指和食指同時摸上的八字胡。
”阿斯帕努,你快說,死的是誰?“”對!你要是不說,我們可不敢繼續留在這裡。“”媽媽咪呀,快說!”
“好吧好吧。”皮肖塔麵色猶豫,像有難言之隱般,“這實在丟人。”
“死的人是帕薩藤珀,他負責采買和運送物資,在本次展覽會裡貪汙大約一百萬裡拉的錢。吉利安諾發覺後怒不可遏,私下質問,他仍然不知悔改,於是痛下決心除掉他。”
議論聲再次出現,不同的是這次十分輕鬆。西西裡本地的商人向北方的合作夥伴普及吉利安諾和帕薩藤鉑的關係。甚至有人說:“早就該殺了這個土匪。”
局麵緩和,侍者重啟留聲機,舒緩的音樂自大喇叭流瀉而出。
皮肖塔向小吧台走去,他需要喝一杯,壓壓驚。總算糊弄過去了。在展覽會上殺人,狠還是這幾個女人狠。他感歎。
早在朱利奧下手之前,瑪蓮娜便告知了他這件事。和她一樣,皮肖塔對此也毫無疑義,反正那家夥遲早要死。唯一擔心耽誤他做生意,商人膽小謹慎,像是候鳥般,稍遇寒風便飛去更溫暖的地方。
朝布蘭德利打了個招呼,皮肖塔坐到邁克爾的另一側,問酒保要一模一樣的酒,卻被上了一個裝有圓冰的空杯。
“嘿!”皮肖塔三個手指捏攏正要發話,邁克爾拿起酒瓶,琥珀色的酒液流出入玻璃杯。
訕訕地鬆開捏住的手指,皮肖塔喝了一口,說:“老天,今天可真累。”
他看向美國人,調侃道:“馬上要訂婚了,開心嗎?”
邁克爾沒有接茬兒,反而說:“帕薩藤鉑不是因為貪汙死的吧。”
明明是問句,卻用陳述的語氣。皮肖塔笑容一斂,謹慎地瞥了眼不會意大利語的美國記者,簡單地說道:”這不重要。他背叛了我們,注定要死。“
“不是吉利安諾下達的命令。他還在陪在克羅切身邊,不可能大發脾氣,泄露了鋒芒。”邁克爾眼睛望著酒櫃的某一處,語氣卻篤定,“是赫爾墨斯的意思吧。”
皮肖塔咋舌,佩服的同時不免升起忌憚之心,讓這樣一個美國人成為艾波洛尼亞的配偶,是否存在替他人做嫁衣的風險?他反問:“是又如何?”
邁克爾轉過頭來,直視著皮肖塔,用一種誠懇而懇切的語氣,緩慢說道:“我真心愛慕艾波洛尼亞,希望在西西裡安家落戶。我知曉她是一個有想法的姑娘,而我全心全意地支持她的事業。所以,請將我的請求告知赫耳墨斯——給我一個機會,儘一份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