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天時間,到處是農機展覽會的消息。
報紙沒有刊登任何消息,收音機裡也沒有播報。但小道消息在巴勒莫街頭巷尾亂飛。大到富商、銀行家,小到水果販、麵包師,人人談論這次展覽會。
“聽說了嗎?唐克羅切要召開農業機器展覽會,邀請羅馬的大人物來,就在下周。”
“哈哈是的,阿多尼斯教授是我的老主顧,他上午剛來過,”理發匠拎著剃刀,正給客人刮胡子,他自得地吹噓,“教授說克羅切閣下對這次展覽會空前重視,不止會邀請特雷紮部長,可能伊曼紐爾三世陛下也會從國外回來呢。”
雖然意大利共和國已經成立兩年多,但西西裡的老百姓還是願意稱呼這位退位且流亡海外的國王為陛下。特雷紮部長是西西裡出身,除了那些進入國會的共產黨和社會黨人,身為司法部長的他,是目前最高職位的西西裡人。
另一個排隊的客人問:“什麼農業機器,是像拖拉機一類的嗎?”
理發匠說:“阿多尼斯教授說是用來采摘葡萄的,有了它,再也不用雇勞工去摘葡萄哩。”
“那可太好了,今年終於不用去老婆家幫忙收葡萄了。每次回來都腰酸背痛,要疼整整一周才恢複。”
“還能省下勞工的麵包錢,這可是很大一筆哩。”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看好這個機器。正如此刻——仰麵躺在椅子上,滿下巴白泡沫的男人哼了一聲,問:“都用這機器,那些農民勞工怎麼掙錢養家?”
鼻孔噴氣帶出的泡沫濺上理發匠的圍脖,他又說:“我看克羅切巴不得所以的男人都去給他當打手。”
其他人都默不作聲。這位曾經是朋友的朋友,四年前,他的土地被克羅切侵吞,僅保留一點財產,便帶著情人和妻子來巴勒莫討生活。
“我愛西西裡,春天葡萄萌芽,秋天收貨果實,人們辛勤勞作換取報酬,我忠誠於傳統,幾千年的習俗不應該被打破。”
“所有的一切都有價格,你們覺得這是免費的嗎?蠢貨!那些羅馬的大人物可不會那麼好心。”
等理發匠利落地刮去所有的白沫子,他從椅子上坐起來,蓋棺定論般說:“這個機器的使用費一定很高,它會抽乾農民們的血。你們等著瞧吧。”
他丟下理發披肩,從口袋裡數出幾枚裡拉,氣宇軒昂地邁出理發店,走入陽光燦爛的巴勒莫街頭,仿佛蘇格拉底行走在雅典學院。
埃斯波西托是北部意大利人,從小受到社會契約和法律的規訓,但他已經在西西裡生活了二十多年,皮膚被陽光曬得黝黑,看上去活脫脫的本地人。
他站在玻璃窗前,手裡握著一隻老式的牛角煙鬥。窗外是著名的四方廣場,行人、小販、轎車往來不斷。潔白的大理石雕像立在正午陽光,恢宏大氣。
他身後,一個人問:“埃斯波西托先生,不知您是否同意我們的貸款方案呢?”
這是一個略年輕的男人,介於男孩與男人之間,有著古羅馬統帥安東尼般的鬈發,眉毛濃黑,一身西裝筆挺,雖態度恭敬地站立,但渾身散發著悍莽之氣,能一眼望到山區,烈日荒石,橄欖樹成蔭。
埃斯波西托瞥了一眼小夥子,說:“我和克羅切相識多年,我不明白,把錢賃給那些農民有什麼意義。用來買機器嗎?那些野蠻人可不會使用如此精細的東西。更彆說利率這麼低,我是銀行家,不是慈善家。”
“您在拒絕唐克羅切閣下嗎?”
埃斯波西托笑起來,吸了一口煙,反問:“怎麼?要殺了我嗎?”
年輕人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認真地說:“有人和我說過,殺人不過頭點地。但更難地是消弭仇恨,重建秩序。”
像是證明所言不假,他從西裝內袋裡掏出一把裝有消音器的左輪手木倉,拍在埃斯波西托的桌上。
漆黑森冷的武器躺在烏潤的桌麵,仿佛野蠻的羅馬人闖入文明的雅典。
埃斯波西托收起了笑,沉默地看了那木倉片刻,突然又低聲道:“這不是克羅切。”
他的眼前,仿佛看到那個胸膛寬闊、高大健壯,時常出現在報紙上的英雄。他陡然意識到,這是薩爾瓦多吉裡安諾對克羅切的一次宣戰,是年盛的雄獅向老邁的獅王發起的挑戰。
“那麼,你願意效忠嗎?”
離開工廠時,橘紅染上天際,車頭朝向的海麵沉入一片藏藍的夜色中,定眼凝視,方能在波濤間分清海天交接線。
廠區外麵的攤販比午間更多,艾波洛妮亞坐在副駕駛座上,雙手捧著墨西哥卷餅。鬆軟的麥餅裹挾著番茄牛肉和芝士,一口咬下去,番茄的汁水和微燙的芝士充盈口腔。好吃得讓她眯起了眼睛。
她頗有些自得:“我單方麵宣布,這是北部西西裡最好吃的卷餅!”
邁克爾早已吃完了他的那份,還額外多吃了一份西西裡當地的奶油甜餡卷餅。三年海軍陸戰隊的生涯,讓他學會了在各種環境下快速地完成晚餐。他一麵轉動方向盤,一麵讚同:“也比紐約的好吃。”
給西多尼亞他們帶的炸飯團在後座,邊上還躺著一個玻璃瓶清水,是用來糊弄維太裡夫人的‘聖水’。往瓶裡灌自來水時,邁克爾正好在一旁,當時那表情,仿佛千辛萬苦算出的數學題正確答案竟然是無理數,不敢置信又難以理解。
艾波洛妮亞回想起來,不禁笑出了聲。
“怎麼了?”邁克爾雖然在開車,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見她莫名其妙笑起來,“是什麼有趣的事嗎?”
艾波洛尼亞搖搖頭,“沒什麼。”
邁克爾卻誤會了,他嘴往後咧開,眼裡仿佛被遠處海麵的夜色浸染,漫上漆黑的寒意。他問:“這位皮肖塔先生年輕有為,他是哪位銀行家或是貴族的後代嗎?”
艾波又笑了起來,像聽到了一個笑話,“他可不是大人物的孩子,他隻是蒙特萊普雷鎮普通農民的兒子。對了,和你的跟班法布裡吉奧算是同鄉。”
“是嗎?我看他談吐不凡,誤以為他是名人之後。”
艾波洛妮亞素來不吝嗇對同伴的誇讚:“阿斯帕努可比那些富二代和紈絝子弟強多了。他頭腦靈活,耐心細心,且懂得省時度事,往往一個照麵,他就能試探出進貨商的虛實。”
“噢?”
“有一次他和猶太人做生意,那人開口就要五千頂戶外遮陽傘,那時我們的工廠才起步,沒接過那麼大的單子,大家興奮地下單鋼材和布料。是阿斯帕努發現了問題,他抓住了猶太商人的邏輯漏洞!那猶太人說他在英國和法國都有酒店,非常需要這種遮陽傘增加酒店檔次。阿斯帕努詳細詢問傘麵布料品種時,他卻支支吾吾,隻說和西西裡一樣的就行。”
“要知道,濕潤地區的防雨布料和乾燥地區的防曬布料是不一樣的。倫敦的天氣多潮濕呀。阿斯帕努一麵請他玩樂拖延合同簽訂,一麵派人打探虛實。最後你猜怎麼著?那猶太人是個慣犯,收到貨後他會以貨物質量差為由拒付尾款,並揚言要打官司。很多像我們這樣小廠子不願陷入這無止境的扯皮,便隻能捏著鼻子認了。他會以標價八成的價格把這批貨賣出。而且據小道消息說,這是他已經要去以色列了,如果真是那樣,我們連官司都沒處打。全靠阿斯帕努的嚴謹和細致,讓我們規避了一處風險。”
最後她總結:“要我說,他是全西西裡最優秀的商人。”
為了說這個長故事,艾波洛尼亞手裡的卷餅都冷了。但現在是夏天,凝固的芝士依然很好吃,更彆說還有微辣的牛肉末了。她又咬了一大口。
小牛皮方向盤被捏得輕微變形,邁克爾壓抑尖酸的情緒,又問:“吉利安諾似乎非常信任他,讓他負責中部和北部意大利的生意,難道不擔心他卷款跑路嗎?”
這話實屬有挑撥離間的嫌疑。
但艾波洛尼亞相信邁克爾的人品,她咽下嘴裡的食物,解釋道:“他和圖裡一起長大,從小就是好朋友。他們的母親是親姐妹。阿斯帕努細致入微,圖裡不拘小節,兩人性格迥異,但意外合拍。如果全世界背叛了圖裡,那阿斯帕努一定是最後一個背叛他的人。”
邁克爾又問:“所以,他是吉裡安諾的軍師?”
“當然不是。”艾波洛妮亞輕笑一聲,“軍師另有其人……”
她說後半句時,像是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語氣溫柔,宛若春風拂過曠野。
“那你是怎麼和他們認識的?”
邁克爾終於問出了這個縈繞心頭許久的問題。他看得很清楚,她和這些人的關係,絕非簡單的男女之情。如果硬要他形容,更像是家人或是夥伴。如同克萊門紮和父親、他與桑尼。
但清楚歸清楚,感情向來不受理智的束縛。當她提起那些男人的名字,與他們交談、接觸時,他簡直嫉妒得發瘋。他甚至在嫉妒那隻狗,那隻殘疾的黑狗,僅僅因為它可以正當地親吻她的脖頸、舔舐她的手指。
艾波洛尼亞笑起來:“這可是一個超級無敵長的故事——”
“等我把卷餅交給雷默斯之後再和你說。”不知何時,吉利安諾宅邸出現在道路儘頭。
黑色的阿爾法羅密歐轎車平穩地停在了雕花鐵門前,艾波洛尼亞下車,打開後座車門,抱著滿牛皮紙袋的卷餅,鐵門內十七八歲的少年立刻跑出來。
透過飾有海棠花的後視鏡,邁克爾看到嬰兒肥的少年想要邀請女孩進去,被她擺手拒絕了。女孩把牛皮紙袋遞給他,接過少年手裡她的牛皮手拎包,又和他說了幾句話,便小跑回到轎車。
邁克爾連忙收回目光,看向坐進車內的少女。她衝他笑了一下,如陽光下的海水,明亮熱烈。這一刻,所有的負麵情緒像泡沫消散,他的靈魂發出熨帖的喟歎。
“出發吧,邁克爾。”黑色的轎車再次啟動,掉轉方向,駛入橘紅色的晚霞裡。
艾波洛尼亞望著那絢爛的火燒雲,搖上車窗,和這個才認識幾天的美國人說起了過往。
“那是1940年的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