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篤篤”的敲門聲在房間外響起。
“阿渺,起來了麼?”
一尾婷婷嫋嫋的裙擺停落在門邊,慕夫人帶著兩個丫鬟在門外溫柔地叩門,“快到去崇文館聽學的時辰了。”
“阿娘稍等!”雲渺大喊一聲。
床上的謝止淵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啪”一下摁進了柔軟的被窩裡。
這個動作牽扯到傷口,他幾乎悶哼出聲,卻被一隻手捂住了嘴。耳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一張皎潔的女孩的臉出現在眼前。
“噓,彆說話。”
她在被子裡麵小聲對他說。
被子底下一團朦朧昏暗,隻有隱約一線光漏進來。兩個人擠在一床被子裡,臉對著臉,鼻尖近乎抵在一起。
呼吸在黑暗裡交織著。
雲渺伸出一根纖細筆直的食指,在謝止淵的唇上輕輕碰了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保持安靜。
她的指尖掃過他的唇,一觸而過。
他下意識地閉了下眼。
這時雲渺已經從被子裡探出頭來。
她把成堆的錦緞壓在床上,掩蓋住被子底下藏著的少年,然後轉頭對著門外喊:“阿娘,我好啦!”
門“吱呀”一聲開了,慕夫人帶著兩個丫鬟進來。
雲渺從床上站起來,乖乖讓兩個丫鬟幫她更衣,然後坐到梳妝台上,任憑慕夫人給她梳辮子。
“禦史中丞大人府上的馬車已經在外麵等了。”
慕夫人一邊在雲渺的發髻上插一枚銀步搖,一邊同她隨意地講著話,“洛小娘子聽學真勤快。”
“阿黎來得一日比一日早了。”
雲渺打著嗬欠說,“誰知道她是不是看上了崇文館裡哪個小郎君,趕著去見人家呢。偏要拉上我一起。”
慕夫人笑了,輕輕地敲了敲她的腦袋:“洛小娘子聽見這話可不得和你鬨脾氣。”
“這話我昨日就和她抱怨過。”
雲渺彎著眼睛笑,“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我看她當真是看中了哪個小郎君。”
等到母女倆聊完,梳妝打扮也結束了。
雲渺借口要整理一下書具,落了一步在房間裡。
她轉過身,掀開床上的被子,摸了摸被子底下少年的額頭,自顧自點點頭:“唔,好像不燒了。”
謝止淵偏了下頭,聽見她說:“黎明前你突然發起高燒,嚇了我一跳,真怕你燒壞了腦子。”
“不過醒來了就好。”
雲渺把一碗藥擱在床邊的案幾上,回過頭看著他笑了下,“等一下我要出門,你記得把藥喝了,然後好好睡覺。”
“還有最後一件事。”
她提起裙擺坐在床邊,攏了攏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如蔥根的指尖,“測一下脈象。”
還沒等他回答,雲渺拉過謝止淵的手,兩指輕輕按在他的腕上。
因為受傷和生病的緣故,少年的手腕有些蒼白和削瘦,但是依然極好看,筋骨流暢而分明,腕骨微微凸起,線條清晰漂亮。
他的脈搏在她的指下輕輕地跳動。
雲渺一邊摸著他的脈,一邊抓著一支筆在本子上記:“脈微緩而遲,虛細,不實”
撞見少年有些迷茫和困惑的眼神,她揉了揉頭發,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我昨天剛學的,還不是很熟練,所以得做筆記問老師”
“那我出門啦。”
她抱起書,走到門口,又轉過身,“謝止淵,你要記得喝藥。”
“等我回來!”
清脆的聲音消失在門外。
門輕輕地合上,房間裡又陷入一片昏暗。
房間裡的少年從床上坐起來,撥開一點燭台上的燈芯,注視著案幾上的那碗藥。
燭火搖曳的光綴在他低垂的眼睫上,他坐在黑暗裡,輕輕笑了一下。
大袖裡的刀無聲地滑出,又無聲地收了回去。
“阿渺,你真要逃學?”
軲轆軲轆的馬車聲裡,同窗洛黎拉下車簾,轉頭驚訝地問雲渺。
兩個女孩一同坐在馬車裡,正在前往崇文館聽學的路上。街道兩側晨鼓聲聲,四麵人聲鼎沸,沒有人聽得見她們的對話。
“你設法替我告個假,就說我身體不適。”
雲渺點點頭,“我辦完了事就回崇文館,還是搭你的馬車回府,你幫我瞞著我阿娘。”
“公主殿下人很好,倒不會介意你缺課,不過長盈夫子那邊可不好打商量”
洛黎苦惱地抓著頭發,“不過好吧,我儘力幫你。”
她抬起頭,“阿渺,你究竟要去辦什麼事?”
雲渺眨著眼睛笑了一下,神神秘秘地說:“等我回來同你講。”
馬車在一個無人的小巷口停住,披著兜帽大袍子的少女悄然下車,沿著長長的巷子漸漸跑遠了。
飛揚的衣袂在風裡起落,就像是夏蝶鼓起的翅膀。
沿著小巷走到儘頭,再轉過兩個長街,一路往城東南而去,就是百鬼坊的地界。
清晨,早市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已經有不少小販在當街叫賣。
許多商賈在這一帶販賣各種奇異的玩物。其中有不少都是不經官府監察的走私之物,或者從富貴人家裡盜出來再轉手的古董,有的價值連城,也有的隻是贗品。總而言之,都是些在黑市上流轉的貨物。
這一帶人流混雜,戴兜帽和鬥笠的奇人異士數不勝數,雲渺的身形掩在其中,也並不過分起眼。
鬼七公就住在這一帶。
昨日拜鬼七公為師之後,雲渺特意囑咐了百鬼坊的董管事在附近為他找一個臨街的小屋子,每日遣人來給他送水送飯,照顧這個沒有雙腿的老人。雲渺不說這人的身份是什麼,董管事也不敢問,隻知道照做就是。
“篤篤”的叩門聲響起,門外的少女摘下兜帽,從門縫裡探了個頭進去,喊:“師父。”
“進來。”老人坐在木輪椅上,聲音沙啞地說。
“師父,我把脈象都記下來了。”
雲渺把兜帽袍子擱在門邊的衣桁上,走進來坐在一張小桌上,攤開一本寫滿字的筆記,“你看看?”
昨日拜師以後,鬼七公簡單教了雲渺認脈的辦法,讓她回去把病人的脈象記下來,帶回來給他看,好了解具體的情況,以便對症下藥。
“怎麼樣?”雲渺托著臉問。
沉默許久,鬼七公的神情有些捉摸不定。
老人用乾瘦的手指壓著那些記錄脈象的字跡,緩緩地劃過去,眼底裡複雜的眸光沉落。
“你的朋友中毒已經很多年了”他啞聲說,“可是卻沒有死。”
雲渺輕輕眨了下眼。
“荼蘼香會在入夜之後發作,使人承受切膚刻骨的淩遲之痛,一般來說,中毒之人很難熬過次日黎明。”
鬼七公緩緩道,“可是你的朋友與這種毒已經相伴十數年。”
雲渺忽然回想起初見時那一夜,緋衣的少年在夜色裡提著刀站在她的麵前,染血的衣袂翻飛如雲。
原來那時候他那麼痛嗎?
“根據脈象,他昨夜的情況,是因為受了金創之傷,牽引到毒性發作,所以導致高燒昏睡。”
鬼七公凝視著紙上的記載,“然而我好奇的是”
搖晃的燭火光芒裡,須發皆白的老人坐在輪椅上,低聲喃喃。
“他是怎麼活下來的?”
“是有什麼人在強留他的性命麼?”
離開鬼七公的住處之後,雲渺裹著兜帽袍子前往百鬼坊地下賭坊。
鬼七公讓她再去取那種名為龍血草的止痛藥材,以同樣的方式搗碎後與其它藥物一起拌勻喂給病人。
除此之外,鬼七公開始教她學習銀針之法,用這種方式可以暫時緩解血液裡的毒性。
所以雲渺要再去一趟百鬼坊取龍血草。
一進入地下賭坊,兩個算賬的掌櫃就認出了她,恭恭敬敬地請她步入簾幕後的內堂,又奉以黑市上最貴的龍泉茶,再讓人去喊董老頭過來侍奉。
“坊主夫人!”
董老頭從外麵興衝衝地跑進來,一見到雲渺就行了個大禮,“不愧是坊主夫人!連夜購置龍血草果然高見!”
雲渺愣了下,沒聽懂,但是不動聲色,低頭撥弄著茶盞裡的茶葉。
“我們今晨才收到消息,昨夜南乞幫與黑水寨的人在前街發生一場數百人械鬥,卷入多個江湖門派,導致死傷無數”
董老頭興奮地講下去,“於是一夜之間求醫問藥者不計其數,龍血草價格節節暴漲我們今日開始逐步放出囤積的量,這一筆生意做下來就是上萬兩銀子的利潤!”
雲渺輕輕眨眼。
其實她也不知道市麵上所有的龍血草會造成這個效果。
不過百鬼坊確實因此大賺一筆。
於是她冷漠地點頭:“嗯。”
她捧著茶,站起來:“帶我去庫房看看存量。”
又在庫房悄無聲息地順走一把龍血草之後,雲渺終於辦完了今日要辦的事項。
她在崇文館門口找到了同窗洛黎,一同搭乘馬車回府。
“阿渺,可以告訴我那個秘密了嗎?”
馬車裡,洛黎拉上車簾,挽著雲渺的手搖晃,“你今日到底去辦什麼事呀?”
雲渺神秘地眨一下眼睛,附在好友的耳畔悄聲說:“我房間裡藏了一個人。”
“什麼!”洛黎大驚,睜大眼睛。
接著她又眯著眼睛笑起來,拉拉雲渺的袖子,湊過去悄聲問:“快說,不會是心上人吧?”
“不是。”雲渺笑著推開她的手,“不過是一個朋友。”
“這事你可千萬要替我保密。”
她又說,“他生了一場病,我今日是去為他買藥。”
洛黎答應為她保守秘密,接著很熱心地說:“需要什麼藥可以同我講,我私下也差人幫你買,保證瞞得住所有人!”
“阿渺,”
頓了下,她也附耳過來,悄聲說,“你告訴我一個秘密,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雲渺眨眼。
“我這些日子裡不是去崇文館格外早嗎?”
洛黎笑著說,“因為我在附近認識了一位郎君!”
“你不會是喜歡上那位郎君了吧?”
雲渺彎了彎唇角,“我就說你這幾日神神秘秘,原來是遇上了心上人!”
“倒也不是心上人”
洛黎想了會兒,又笑起來,“不過見到他,我心裡就歡喜。”
兩個女孩一路笑笑談談,馬車很快停在了雲府前。
雲渺從馬車上下來,在府門口向洛黎道過彆,然後抱著滿懷的藥材往自己的閨閣裡走。
經過彎彎繞繞的石子路,踩上方木搭建的台階,雲渺提著一角襦裙的裙擺,停在樓梯最高處的那扇漆木門前。
她推開門,大聲說:“我回來啦!”
風無聲地湧來,吹起她的裙角。
她怔了一下。
房間裡空空蕩蕩。
懸掛在床邊的帷幔微微地晃動,旁邊的博古架上放著搗藥的小杵,下方的案幾上擱著一個白瓷碗,碗裡的湯藥已經涼了。
倘若不是散落在床上那些沾著血的包紮帶,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這裡曾經有人來過。
房間裡的少年已經不在了。
與此同時,落滿霞光的宮城內。
內侍監餘照恩處理完一應事務,從侍奉天子的太極宮離開。
他在宮人居住的掖庭宮裡換上一件寬大黑袍,然後悄無聲息地前往宮城北邊一處隱蔽而偏遠的偏殿。
被尊稱為“餘公公”的內侍監餘照恩,是帝座前最顯赫的侍臣。他是北司宦官的領袖、手握金吾衛兵權的大將軍,當他在文武百官麵前出現的時候,須發皆白、笑容可掬、和藹近人,是一位謙卑而溫和的老者。
然而當他穿上這身黑袍的時候,他的氣質頃刻間變得森冷,猶如一隻寄身黑暗裡的梟。
推開廢棄宮殿的破舊木門,穿過堆滿灰塵的長廊,他停在一扇竹木雕花的屏風前,攏袖深深作揖。
“三殿下。”餘公公沉聲道。
屏風後擺著一張檀木長桌,正上方是斜開的菱花窗。一束又一束光柱投灑在地板上,飛舞的塵埃在光柱之間沉落。
一個穿錦袍的少年撐著一隻手斜坐在桌上,漫不經心地拋著一枚梅花銅錢,以六爻之法卜算吉凶。
銅錢拋起又落在桌上,“啪”地一響。
“近日的卦象都很奇怪。”
他輕聲說,“我不明白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殿下昨日參與了那場黑水寨與南乞幫之間的江湖械鬥麼?”餘公公問。
“那場械鬥是我引發的。”
謝止淵淡淡地說,“雙方都損失巨大,至此已經結下血海深仇。”
“那麼一切還在按照殿下的謀劃進行。”
餘公公望向麵前的長桌,“按照計劃,入秋之前,殿下就能控製住城東南一帶。”
“不過那個叫‘蒲柳先生’的中間人實在很煩。”
坐在桌上的少年張開雙手伸了個懶腰,“找個時機殺掉他好了。”
“明白。”
餘公公頷首,再作揖,“此外,老臣有件小事要提醒殿下。”
“何事?”謝止淵頭也不抬。
“關於殿下的婚事。”
頓了下,餘公公緩緩道,“戶部尚書雲子乘決定暗中支持殿下,整個殷川雲氏將在朝堂上偏向我們北司一黨。這場婚姻的目的皆已達到,尚書之女已無太多利用價值,殿下不再需要娶一個累贅為妻……”
“在適當的時機,”
他攏袖,“那個叫雲渺的小姑娘可以去死了。”
“她知道殿下的不少秘密,而隻有死人才可以保守秘密。”
“死去的獨一無二的愛女隻會讓一個父親更加懷念自己的女兒,從而更加珍重自己那深愛女兒的女婿。”
“失去所愛之人的共同悲傷會讓你們更加緊密地聯係在一起,從此以後在朝堂上尚書大人必定全力支持殿下的行動。”
這個位高權重的黑袍老人攏袖又作了一揖:“望殿下明白。”
坐在桌上的少年並不答話,隻是隨意地玩著手中的銅錢。
拋起的錢幣在半空中劃過一道燦金色的弧線,他懶洋洋問了一句:“今天是什麼日子?”
“六月庚午。”餘公公愣了一下。
“再過幾日就是望日,月亮就要圓了……”
無數塵埃在一束光柱裡浮動,坐在桌上的少年向上張開手,掌心接住落下的銅錢。
他起身,微笑。
“那將會是‘白頭老翁’名動江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