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群山中(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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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溫暖的黑暗籠罩下來。

雲渺就這樣被謝淵捂住眼睛。

她看不見他的臉龐,但能感覺到他的話語輕輕地擦過她的耳畔,攜著滾燙而淩亂的氣息。

她意識到他此刻仍舊很虛弱。

傳遞過來的氣流紊亂急促,心跳擂鼓般敲在胸腔裡,一聲又一聲,斷斷續續,混亂而無序。

“扶著我。”他在她耳邊低聲說。

緊緊抱著她不是出於彆的理由,而是因為不倚靠在她身上的話,他根本沒辦法靠自己站住。

血從他的指縫間流出來,抓住那片刃的時候他傷到了自己。

但他仿佛察覺不到疼痛似的,隨意地甩開手上的血,單手緊緊捂著懷裡的女孩,緩緩地直起脊背。

手中刀光翻轉,他抬起漆黑的眸,冷冷睨視著前方的狼群。

無聲對峙。

衣袍紛飛如雲,少年的身形立在狂湧的山風裡,猶如一柄凜冽的長刀插在夜色之中。

他在賭。

狼群也在賭。

人與獸相對而立,都在試探彼此的界限。倘若謝淵顯露出一絲破綻,狼群就會撲咬而上,而此刻的他太過虛弱,並沒有抵抗的力氣。

所以此刻的他必須展現出絕對的、足以震懾一切的強大。

長久的對峙之後,狼群終於退縮了。

為首的頭狼發出一聲不甘的低吼,最後看了一眼倒在少年前麵的同伴的屍體,領著狼群在山風之中一步步後撤了。

潑墨般的夜色漸漸吞沒了群狼的身影。

下一刻,“當啷”一聲,刀刃墜落在地。

謝淵鬆開手,突然像是失去力氣,全身的重量都倒在雲渺的身上,撞得她後退幾步,慌亂地接住他沉沉跌落的身體。

“讓我靠一會兒。”他閉上眼,呢喃般地說。

滿目鮮紅之中,少年倚靠在她的懷裡,無聲地昏了過去。

一線月光從雲層裡漏出,落了遍地的燦爛霜白,仿佛一泊明亮而靜謐的湖。

她坐在滿地的血裡抱著沉睡的少年,聽見他勻淨的呼吸聲,東方一抹白正在群山之中升起。

天快亮了。

也許是緊繃了太久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雲渺後知後覺地開始感覺到疼痛。

雲渺抱著謝淵的雙手鬆開,低頭一看,滿手鮮血。

是握他那把刀的時候被傷到了手。

強烈的痛感自指尖傳上來,像是無數綿密的小針在紮手,一抽一抽地劇烈疼痛起來。

痛痛痛痛痛!

雲渺眼淚都快掉出來了,而在感覺到疼痛的同時,她還突然意識到

會痛,就說明不是在做夢。

難道她穿進了什麼陌生可怕的異世界!

……於是雲渺眼淚真的掉出來了。

滿地狼藉裡,她抱著一個陌生的少年,放聲大哭。

“喂。”耳邊忽而傳來一聲輕歎,“你哭什麼?”

懷裡的少年不知何時醒了,正滿臉認真地看著她。

東方日出,一縷明亮天光垂落下來,堆積在少年的眉眼之間,仿佛落了片羽毛般柔軟的紗。

他乾淨的眼神裡透著好奇,似乎真的很想知道她為什麼哭。

雲渺哭得一抽一抽的,沒力氣沒答話。

“是因為疼麼?”謝淵想了會兒。

他輕輕拉過她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低頭察看她手上的傷口,溫暖的指腹一寸寸抹去上麵的血。

“其實隻有很淺一道劃傷。”他抬起頭看她,試圖安慰,“其餘的都是我的血。”

雲渺不管,雲渺還是哭。

謝淵歎了口氣。他扯出一角襯袍,咬著撕下來的布條,耐心地為她包紮傷口

他的手指靈巧地在她的指縫間穿來穿去。很快她的雙手就纏滿了白色的布帶,隻露出一點纖細雪白的指尖,像春日冒出來的青蔥筍尖。

“這樣就好了吧?”謝淵撐著下巴看她,“彆哭了,要出發了。”

雲渺還是哭。

莫名其妙穿到這個可怕的異世界,第一天就遇到那麼多恐怖的事,她現在隻想回家。她想念溫暖的被窩和熱騰騰的早餐,學校的上課鈴和寫不完的作業都變得美好了起來。

她越想越難過,眼淚大顆大顆地劃過臉頰,劈裡啪啦落在地麵上,斷了線的珍珠般。

“哎。”耳邊是少年重重的歎氣。

突然之間,他歪了一下頭,然後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住了她。

這個擁抱和以往的擁抱都不一樣,輕得不可思議,又柔軟得如同撫摸,像是揮揮灑灑落了一場溫暖的雨。

她怔住了,額頭抵在少年的胸口,聞到他身上的清冽氣息,仿佛堆積在雲上未落下的雪,甘冽而潔淨。

她真的不哭了。

“我在書裡讀的”耳邊是少年一本正經的嗓音,有點像是在念台詞,“‘人們在悲傷的時候,就要彼此擁抱。’”

“你在哪裡讀的?”她輕聲問。

謝淵愣了下,答:“我兄長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

他歪頭笑起來:“你看,真有用,你不哭了。”

“好啦,我們出發。”他拍拍手,站起身,“去長安還有好長的路。”

可是雲渺不動。

“怎麼了?”謝淵低頭看她,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煩,但語氣還是保持溫柔。

“我難過。”女孩的聲音仍帶著哭腔,“我想回家。”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身邊的少年冷冷皺了下眉,神情裡露出一分近乎暴躁的不滿。但很快他就換了表情,欠身從樹邊摘了片小巧的葉子。

“我吹葉笛給你聽。”他撐著一隻手坐下來,兩條長腿屈著,隨意地靠在樹下,“聽完就不難過了。”

悠揚的葉笛聲響起,少年銜著片葉子坐在樹下,輕輕盈盈地吹著笛。

笛聲清脆又動聽,婉轉而纏綿,回蕩在山穀之間,應和著夏蟬的鳴叫、黃鸝的歌、還有潺潺的流水響。

漫山遍野都是悠然的嘩嘩聲,少年忽而停了笛聲,敲著一根竹枝,輕輕地唱起來: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清朗的嗓音隨著落花的風,卷在沙沙的林葉聲裡遠去了。

雲渺在這歌聲裡平靜下來,傾聽著群山的聲音,才發覺滿目都是青綠鵝黃,長尾的雀兒躍過落花的林梢,這片天地恍若世外桃源。

群山青翠,蒼然如畫。

“我隨便唱的”謝淵抓抓頭發,“音律一道,其實我不擅長。我的兩個兄長都比我善歌。”

“很好聽。”雲渺搖搖頭,“你在哪裡學的?”

“我娘教我的,我隻是跟著唱。”謝淵聳肩,“我並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雲渺舉起手,“那是小學六年級的古詩三首”

謝淵不知道什麼是六年級,但是他並不關心,隻乖順地點頭,一副認真聽她講話的模樣。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句話的意思是說”

雲渺托著腮想了會兒,“兩個人隔著一水之距,卻怎麼也見不到麵,隻有空悵惘,遙相望”

“咫尺之距,有如天塹。”她輕聲說,“一水之隔,卻是一生也無法抵達的距離。”

風從山下吹上來,卷起遍地桃李花。雲渺抬起頭,看見對麵的少年正在走神。

他在樹下微微地仰著臉,細碎的陽光透過林葉落在他的眼裡,淌過一抹又清又亮的光。

仿佛流光,仿佛止水。

他們花了十個日夜來到長安。

這場旅途起初很艱難,可是下了山以後,一切就變了。

他們住最好的旅店,包最好的馬車,謝淵帶著雲渺享儘了一切山珍海味,他似乎總能從什麼地方搞到大把大把的銀子,花起錢來就像拋灑紙張、毫不吝嗇,簡直可以用揮金如土四個字來形容。

在他的帶領下,雲渺終於漸漸熟悉起這個異世界。

這個王朝大約是個太平盛世,百姓們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已經十數年不識乾戈。在這裡,一切事物都有著明亮的弧度,大街小巷夜不閉戶,清晨嫋嫋的煙火氣裡,小販們推著車販賣胡麻餅和畢羅。

平凡的生活之外,又有一片刀光劍影的江湖。這裡有白衣劍客和草莽大俠,頭戴鬥笠的女俠穿街打馬而過,也有道士和修仙者隱於市井之中。

這裡的習武之人很多,謝淵雖是公卿之子而非江湖人士,會武功似乎也沒什麼奇怪,但他要求雲渺隱瞞他會武功的事,雲渺也就答應了。

謝淵同她講了許多有關長安的事,有巍峨的太極宮、筆直的朱雀大街、文廟和武廟的鐘鼓聲,也有熙熙攘攘的坊市、嘈雜的江湖酒肆,還有朝堂上的趣事、文人之間的黨爭,以及殷川雲氏在長安五姓七家之中的卓然地位。

他似乎無所不知,也無所不談,雲渺問什麼他就答什麼,唯一避而不答的就是他自己的事。

每當入夜之後,他就不再離開旅店,時常讓雲渺獨自出去玩。雲渺漸漸意識到,那一日在山間的夜晚,他極度糟糕的狀態並非偶然,每到夜裡他就不得不忍受某種強烈的痛苦。

偶爾,旅店夜深人靜的時候,雲渺會聽見隔壁客房裡傳來少年的咳嗽聲。

有一次她終於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一到天黑他就變得那麼難受。

那時謝淵正臨窗眺望著街上的車水馬龍,聞言頭也不回,漫不經心地隨口答:“我不能離開長安太久。”

再問下去,他也不再回答了。

如此十日過去,他們搭乘著青牛白馬的大車來到了長安城。

在帶她踏入雲府之前,謝淵花了足足一整日來打扮她。這個少年領著她到了一處衣坊,扔了一塊價值千金的翡翠,讓繡娘呈上這裡最精巧的衣裳和華服。

流水一樣的衣桁推上來,雲渺在繡娘們簇擁下一件件地試衣,穿得好看的時候謝淵就拍手笑,不好看的時候就不耐煩地歎氣,走上前替她整理那些複雜而精巧的綢緞。他像個有些執著的小孩,用心打扮一個漂亮的織錦娃娃。

當她穿著一件十二幅蜀錦織成的金縷裙走出來的時候,層層疊疊的裙擺像是花瓣那樣展開,襯著她纖長的身形、白皙如瓷的肌膚,她在他的麵前輕輕墊了下腳,高高盤起的頭發下是霜雪般漂亮的脖頸。

麵前的少年輕輕地笑了,溫文有禮地扶住她的手,領著她上了前往雲府的馬車。

在飛簷翹角、築山穿石的殷川雲氏府邸裡,雲尚書攜著慕夫人匆匆出來,慕夫人看見雲渺就抱住她熱淚盈眶,而雲尚書攏袖作揖,對著雲渺身後的少年深深行禮。

“微臣謝過三殿下。”儒雅清冷的中年臣子聲線沙啞,“雲某此生隻此一個女兒,流離分散十數年……如今愛女得以尋回,臣感激涕零、願為殿下犬馬、肝腦塗地。”

……三殿下?

雲渺在慕夫人的懷裡眨了下眼。

她忽然想起謝淵這個名字哪裡耳熟了。

在穿來這裡之前,她睡前讀了一本小說,書裡有個不太重要的配角。

三皇子謝寬,字止淵,主角的弟弟,性格乖順安靜,沉迷玄學和算卦,是一個神神叨叨的小神棍。

所以她是穿書了?

恰在此時,腦海裡響起一個係統音:【宿主你好,已為你綁定001號係統,發布任務一:找到反派。】

就這樣,雲渺穿越到了一本小說中的世界,綁定了一個沒什麼用的係統。係統把她設定成殷川雲氏家主的女兒,還告訴她完成一係列任務就可以回家。

回憶結束,身邊的慕夫人還在操心地絮絮叨叨。

暮春時節的曲江池,公卿貴族的子弟們都在此地遊宴,慕夫人帶著雲渺來到這裡,是想要她看一看這些長安城裡聞名的貴公子們,從其中挑選一個最中意的、未來的夫君。

在慕夫人眼裡,已經及笄兩年的雲渺早該嫁人了。可是對於雲渺來說,這個年紀嫁人實在太誇張。儘管書裡的事對她來說都是虛幻,她也不想穿個書就成了早婚少女。

於是母女倆在小舟上的對話就變成——

“趙公子如何?”慕夫人搖著一把玉扇,輕點遠處方舟上的白衣公子,“肅肅如鬆下風,時人稱有鬆山之姿。”

“太老。”雲渺頭也不抬。

“蘇公子如何?”慕夫人望向近處畫舫上的青衣書生,“未及弱冠便科舉連中兩元,可謂驚才絕豔。”

“太矮。”雲渺耷拉著眼皮。

慕夫人無聲歎氣,有些挫敗,轉向池畔上的白袍小將:“薑小將軍如何?前日聽聞他在馬球賽上連過十數人,一舉力挽狂瀾、得滿堂喝彩,聖上賞了他一朵金菊花。”

“太笨。”雲渺甚至沒在聽。

慕夫人的目光在曲江池上巡視一圈,望見遠處堤岸上倚靠在樹下的緋衣少年,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了什麼。

她緩緩搖扇,望著女兒,溫柔微笑:“三殿下如何?”

雲渺愣了下,抬起頭。

楊柳堆煙的堤岸,一襲錦緞衣袍的少年百無聊賴地靠在花樹下,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身邊賓客們的談笑,一邊隨手拋著幾個梅花錢幣,給自己算了一卦。

雲渺望過來的時候,他似有所感地抬頭,撞見她的目光,忽而歪頭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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