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織的紅白兩色猶如大雪裡怒放的織錦玫瑰,而立在其中的少年緋衣落雪,一刹如神佛,一刹如惡鬼。
縱然雲渺堅信這隻是個夢,也被滿地鮮血嚇得原地僵住不敢動。
惡鬼般的少年踩著一地鮮紅提刀走來,從大袖裡遞出潔淨如玉的指尖,輕輕抬起她的下頜。
雲渺緊張地同他對視。
他在她的麵前蹲下身,注視她因為慌亂和害怕而微微顫動的瞳孔,神情專注地打量著她,帶著十足的認真和好奇,像是一隻打量獵物的小獸。
旋即,他忽而歪頭笑起來:“那麼害怕麼?”
恰在此刻,雲間瀉出一束金線般的陽光,投落在兩人之間。
那個惡鬼般的影子轉瞬即逝,他又變回那位溫文爾雅的世家小公子,舉止有禮,笑容溫和,隻有全然明朗的友善,連帶周遭的一切都暖和起來。
“彆怕。”他說,手中刀刃一抖。
雲渺閉了一下眼,感覺到冰冷的刀鋒經過她的肌膚,但是一點也不疼,隻是有點兒涼。
下一刻,五花大綁在她身上的麻繩寸寸斷裂掉落,少年翻腕提刀斬開了束縛她的一切。
再次睜眼的時候,蹲在麵前的少年看著她,眼裡滿是友好的善意。
“我答應了要送你回雲府做尚書之女。隻要你替我保守秘密,我就會護你平安。”
注意到少女纖長的眼睫還在微微顫抖,他似乎無奈地輕輕歎了口氣:“我有那麼可怕嗎?”
他認真地解釋:“不殺死他們的話,死的就是我們兩個。”
“我沒怕你”
雲渺細若蚊呐般地回答,聲線還有點發抖,“我隻是有點暈血”
她小聲指出:“你在流血。”
“嗯?”少年愣了下,碰到自己的臉頰,垂眸看見指尖的血,才察覺那裡有一道極細的傷,大約是剛才殺人的時候被劃傷的。
他不甚在意地抹過自己的傷口,隨手擦去那些血跡,然後歪著頭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伸出手,溫暖的掌心覆上她的眼瞼。
少女纖密的睫毛在他的掌心裡一顫,些許癢意掃過他的肌膚,帶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覺。他不太在意,隻是認真而專注地遮住她的眼睛。
“彆看。”少年清冽如碎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好似一種溫柔的誘哄。
雲渺被他捂住眼睛,感覺到他的動作輕柔而溫和,一根柔軟的絛帶覆在她的眼睛上,一片溫暖的黑暗迅速籠罩了她。
“這樣看不到血,就不會怕了吧?”
少年拍拍手,站起身,“好了,走吧,我們回長安。”
雲渺掙紮了一下,沒站起來。
“又怎麼了?”少年回過頭她,這次的嗓音裡壓抑著一絲明顯的不耐煩。
“走不動。”她小聲說,有點抱歉,“腿軟了。”
少年歎了口氣。
“我背你好了。”
他走過去,彎下身,“上來。”
被遮著眼睛的雲渺摸摸索索著把雙手搭在他的脖子上,然後踮起腳尖攀上了他的後背。
少年的脊背有些單薄,可是背起她卻剛剛好。他身上的衣裳布料昂貴,有種特彆絲滑舒爽的觸感,她蹭了蹭,把下巴擱在他的肩頭。
好真實的夢。雲渺心想。連布料的質感都那麼真實。
這種料子應該會很貴吧她一邊亂糟糟地想著,一邊感覺到少年在什麼地方停了下來,微微躬下身,似乎在做什麼。
她眨了幾下眼睛,從遮住眼睛的絛帶下探出來,看見少年正停在一具山匪的屍體前,彎身從那裡撿起一把小刀。
與其說是一把小刀,不如說是一片薄刃,約莫三指寬、一尺長,不帶鞘也沒有刀柄,刃的兩側都開了鋒。
沒有柄也沒有鞘的刀,無論握在哪一麵,都會傷及握刀的人。這種兵刃太過危險,完全不像是供人使用的,在殺敵的時候容易傷及自身,哪怕僅僅是握在手中都極易自傷。
“你在看我。”少年突然說,沒有回頭。
雲渺嚇了一跳。他的語氣是陳述而非疑問。這家夥簡直就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不用回頭也知道她摘了遮眼的絛帶,正悄悄地觀察他。
“不是說暈血麼?這裡遍地是血和屍體。”少年的語氣很隨意,說著關於血和屍體的話,卻像在輕鬆地聊家常。
“我隻暈流動的血。”
雲渺誠實地回答,又問他,“你在乾什麼?”
“拿回我的東西。”他說。
他兩指輕輕一夾,將那片薄刃翻轉,放在自己的手腕上。冰涼而危險的刀刃緊貼他的肌膚和血管,仿佛一條隨時要露出獠牙的小蛇。
“這是你的東西?”雲渺從他的肩頭冒出腦袋。
少年點點頭,毫不隱瞞地回答:“這是我殺人的秘密。”
“而見過我殺人的人,”
他微笑,輕巧的語氣說著殘忍的話,“……大多已經死了。”
雲渺的第一反應:好中二的台詞!
……不過聽起來很拉風就對了。
她偏過頭看他,他正咬著一根從發間抽出的紅綾,一圈圈把刀刃纏在自己的手腕上,再一同收進寬大的袖口,動作認真得簡直像教室裡專心寫作業的好學生。
察覺到她的目光,他歪頭看過來,這副樣子一絲殺氣也沒有,隻像個溫柔又體貼的鄰家少年,纖密的睫毛輕輕眨一下,甚至顯得有點兒乖。
“走吧。”
少年背著她再次起身,微微地仰頭,極淡的天光投落在他的眼底,他仿佛輕聲自語,“天快黑了。”
風起風落,一角深緋色的衣袂垂下,無聲掩住藏在深處的刀光。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山巒蒼翠,雲石層疊,風從漫山遍野吹來,卷起一片悠然的沙沙聲。寂寂山野間,少年背著少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群山之中。
“你是雲尚書的女兒啊。”
少年懶洋洋地回答,“到了長安城裡,彆讓任何人覺得你不是。”
“你明知道我不是。”雲渺看他一眼。
他輕笑了一聲。
“大約是因為你誇我好看吧。”
他隨便換了個理由,語氣漫不經心,“很少有人誇我。你讓我高興了,我就對你好嘍。”
“難道從來沒人誇過你好看?”
雲渺被他的話題帶跑了,睜大眼睛看他一會兒,“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他又笑。
“倘若你見過我的”頓了一下,“兄長和阿姊,你就知道了,隻要站在他們身邊就沒人會在意我。”
“我家裡人不太喜歡我。”
他微笑著,仿佛在說事不關己的話,“你看,我溜出來被山匪綁了,也沒什麼人會來救我。”
“不過,”他又說,回過頭,“見到我家裡人以後,你絕對不能說出我的秘密”
“否則……”他笑了下,沒往下說。
“我不會說的!”
雲渺立即舉起四根手指發誓,接著又好奇問他,“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阿淵。”他隨口說。
雲渺:“?”
太不真誠了吧,我已經連名帶姓地把大名都告訴你了,你就給我個沒頭沒腦的假名?
而且懶到連個姓都懶得編嗎?請問這世上有人姓“阿”嗎?
“哦好,那我叫阿渺。”
她有點不高興,逆反起來,“我不是什麼殷川雲氏的人,更不是什麼雲尚書的女兒,我”
“謝。”少年打斷她。
雲渺沒聽懂,歪頭看他,看見他轉過臉,望著她,低聲道:“我姓謝。”
“你叫謝淵?”雲渺抓抓頭發。
她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可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呢?
想不起來了。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天幕一寸寸地變暗,夏夜熙攘的蟲鳴漫上來,漫山遍野的蟬聲如沸。
謝淵背著雲渺又一次經過一棵歪脖子樹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指出,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經過這棵樹了。
於是少年極不情願地承認:“迷路了。”
他停下來,把她放在樹下,從袖口倒出一把小小的竹簽,坐在鋪著落花的地上,單手撐著下巴,微微低著頭,一隻手擺弄著那些竹簽,神情專注,不知道在乾什麼。
“你在乾什麼?”雲渺看他。
“起卦。”回答得很簡短,他懶得解釋。
可是雲渺刨根問底:“起卦做什麼?”
“問路。”謝淵隨口答。
雲渺緩慢地理解了一下這句話。
“你靠算卦來找路?”她瞪大眼睛看他。
玄學不可信啊少年!
她正想嚴肅指出偽科學不可靠,他已經收起竹簽站起來:“算好了,走吧。”
謝淵的步伐很快,並沒有等她的意思,雲渺隻好匆匆忙忙小跑著跟上。
她在後麵追著他的背影,突然隱約記起,方才他起身的時候,身形仿佛踉蹌了一下。
抵達足以棲身的洞穴時,天已經徹底黑了。
隨風拂動的草木沙沙作響,群山之間回蕩著悠長的狼嗥。
一陣夜風卷著山間的涼意呼呼地刮過來,雲渺抱著胳膊在森冷的洞裡跳腳:“好冷好冷。”
話音未落,一件外袍蓋在了她的頭頂上,柔軟的錦緞順著她的頭發垂下來。她甩甩頭發,從底下探出腦袋,伸手抱住這件外袍。
外袍上還殘留著少年的體溫,以及淡淡的不知名的香,味道十分好聞,像是冬日晨間吹落在林梢上的雪,或者雨過天晴後沾著露水的葉子,清冽而乾淨。
溫暖而柔軟的綢緞包裹著她,身體一下子就暖和起來。
“多謝你。”她小聲說。
“不用謝。”
少年頭也不抬,嗓音冷淡,“路途很長,倘若你著涼生病,我還得照顧你,很麻煩。”
下一刻,他忽然又輕輕笑起來,望向她的目光溫和而友好:“不過彆擔心,我會照顧好你的。”
這家夥善變得像是五月捉摸不定的天氣,上一秒還在陰雨,下一秒又天晴。
和這個少年相處久了,有時候雲渺覺得他的笑容有些虛幻,就像是沒有靈魂的一層表皮,甚至連偽裝都顯得不太用心。
可是他的眼眸那麼剔透又乾淨,教人沒有辦法不去相信他的話語。
夜越來越深了。
從山頂上吹來的風透著冷意,沾著潮濕的水汽卷進來。
雲渺抱著那件外袍在洞裡等,謝淵踩著山風從外麵走進來,風卷過他翻飛的衣袂。
他把一堆乾柴扔在地上生了火,攏著袖子坐下來,向後一倒,靠在洞壁上,閉上眼說:“睡吧。”
他說睡就睡著了。
許久,火花“噗呲”一響,在黑暗裡炸出一個火星。
雲渺偏過頭,望向身邊倚坐著的少年。
他微微歪著頭,安靜地睡去。外袍底下是件乾淨的襯袍,如雪般的衣袂紛紛垂落,領口些許淩亂地翻折,露出一抹清秀的鎖骨和頸線,映在火光裡,近乎半透明。
寂靜的光落在他的發梢上。兩簇烏濃的眼睫低垂著,在眼瞼下方投落纖薄的影子。肌膚有種近乎脆弱的蒼白,像是一抔快要融化的雪。
雲渺終於意識到他的狀態似乎不太對勁了。
“謝淵?”她悄聲問,“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身邊的少年沒回答。他陷在昏沉的睡夢裡,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身體隨著微微的喘息而輕輕顫動,幾縷淩亂的發絲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他無聲地咬牙,似乎在承受某種不知名的痛楚。
火星又“噗呲”一響,篝火在風裡熄滅了。洞外猝然亮起一對對幽綠色的光,仿佛一叢叢燃燈的鬼火,在森冷的山風裡漸次亮起。
雲渺打了個寒戰,顫巍巍轉過頭。
——狼!
人跡罕至的山野之間時有群狼出沒,圍捕落單的野獸或是遊人為食。它們怕火,因此生火的時候,狼群不會進攻。
可是篝火已經熄滅了。
“謝淵?謝淵?”
雲渺搖晃著身邊少年的肩膀,試圖把他喊醒。
被輕輕一推,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指骨因為攥緊而泛白,蒼白的皮膚下甚至顯露出青色的血管,呼吸和心跳都變得雜亂無章。
雲渺意識到這時候無法倚靠他了,他的狀態看起來糟糕到自身難保。
她咬了下唇,轉頭看著洞外躍躍欲動的狼群。
其實她完全可以拋下他往洞穴更深處跑,狼群被人吸引就未必會去追她。
況且她依舊堅信這僅僅是個夢,夢外的人似乎無須介懷夢裡人的生死。
可是她又轉頭望向身邊閉著眼的少年。
他對她好得令人不可思議。雖然他的好實在像是彆有所圖,可是那些好仍舊是真實的。
即便是在一場夢裡都如此真實地存在過。
雲渺咬緊牙關,俯下身,輕輕拉住少年蒼白的腕,她記得他的腕上纏著一片刀刃。
她一圈圈把他腕上的紅綾解開,取出那把小刀,用紅綾包裹著末端,緊緊握在雙手之中。
旋即她站起來,麵對著外麵的群狼。
熄滅的柴火發出一聲輕微的劈啪響,一陣山風撩起她的衣袂和發絲。
下一刻,打頭陣的巨狼一躍而起!
雲渺緊緊閉上眼睛,高舉起手中的刀刃。
可是預想之中的攻擊卻沒有到來。
“啪嗒”一聲。
一粒溫熱的血珠滴落在她的額頭上。
突然間,她落進一個沾著初雪和露水氣息的懷抱裡。
一隻有些冰涼的手從背後伸過來,取走了她握著的那把小刀。
雲渺仰起臉。
衣袂在風裡翻飛,身後的少年不知何時醒了。他站起來,一隻手緊緊把她按進懷裡,另一隻手抓著那片一尺的刃。
滴血的刃尖穿透巨狼的心臟。
飛濺的血光濃豔得像是畫師筆下最絢爛的潑墨畫,無邊的風獵獵地卷起少年的染血白衣,昳麗得仿佛一位煉獄歸來的修羅。
手掌輕輕地覆蓋她的眼瞼,他為她抹去額頭上的血珠,動作溫柔得好似一位兄長或者情人。
“彆怕。”他輕聲說,“我說過,我會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