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
賈珩入得廂房,落座下來,待鶯兒上前奉上一杯香茗,抬眸看向薛姨媽以及寶釵,問候道:“姨媽和寶釵,住得可還習慣?”
薛姨媽笑道:“一切都好,勞珩哥惦念。”
寶釵柔聲道:“多謝珩大哥關心。”
賈珩又問候幾句飲食起居。
他為賈族族長,親戚來投靠寄居,哪怕是出於禮節,都不能不聞不問。
寒暄罷,薛姨媽麵上現出笑意,道:“珩哥兒,有件事兒想和你商量商量。”
賈珩點了點頭,麵色沉靜,輕聲道:“姨媽請說。”
薛姨媽笑了笑道:“就是蟠兒,來了也有幾天了,但我瞧著蟠兒在京裡到處玩鬨,這樣天天遊手好閒也不是個辦法,聽說族學請來了國子監的講郎,就想著讓蟠兒讀幾天書,珩哥兒,你說怎麼樣?”
賈珩聞言,暗道一句不怎麼樣。
但目帶“關切”,問道:“姨媽,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文龍似乎不大喜歡讀書的樣子?平時在家有讀過四書五經嗎?”
薛姨媽怔了下,訕訕笑了笑,道:“這個……倒沒有的,他貪玩了一些。”
饒是再想給自家兒子臉上塗脂抹粉,但也不好信口開河。
賈珩想了想,問道:“那這樣的話,如強拘束著他去念書……姨媽想來是有意讓他科舉入仕了?”
薛姨媽:“……”
科舉,這再是望子成龍……也想都不敢想。
寶釵在一旁聽都覺得臊的慌,臉頰微熱,終究抬起一雙瑩潤如水的眸子,輕聲道:“珩大哥,我兄長在家就不大喜讀書,現在我媽,隻是擔心他在京裡無人拘束,再生出事端來。”
賈珩麵色默然,道:“若是隻為拘束著,還是……”
還是……去坐牢吧,讓人拘束著,再沒有“報告管教”,最能讓人管束的好。
但這話想想就成了,誰能說出口,想了想,續道:“可以試著學學做生意什麼的。”
做生意,這就和不好好上學,男的去做生意,女的去賣服裝一樣,都是正經路子不好好走下的一陣自我安慰劑。
薛姨媽麵上雖然帶著笑,但心頭發苦,道:“蟠兒他也不是沒有做過生意,但他年歲太小,閱曆淺,又不是個上心的。”
賈珩溫聲道:“文龍還小的,總要一點點學才是,其實,如今他從軍似也不錯,對了,王節帥如今整頓京營,讓文龍入軍曆練曆練,或能謀個一官半職的。”
薛蟠這個性子,大惡作不了,就是單純的缺心眼,蠢壞。
至於給薛蟠投靠王子騰的主意,無非是禍水東引罷了,讓王薛兩家的聯係更為緊密,等薛蟠案發,這都是罪證。
賈珩此言一出,薛姨媽眼前一亮,驚喜說道:“是啊,哎呀,我之前怎麼沒想到。”
但片刻之後,又憂慮道:“這拿刀動槍的,不會有危險吧。”
賈珩沉吟片刻,道:“京營不比邊軍,還算太平,並不怎麼打仗,讓他跟著王節帥曆練下,傳個號令什麼的,混個一官半職,應問題不大。”
薛姨媽愈想愈是覺得可行,麵上不由現出喜色。
主要是昨晚薛姨媽就想著薛蟠,來日能成為如其舅王子騰那樣的武將,如今又得了賈珩這等“體製內”高人指點,就心頭留了意。
賈珩見著這一幕,暗道,如果按著原著,薛蟠在進京之前,聽說自家娘舅升了邊缺兒,心頭大喜,正是因為擔心著被人管束著。
現在王子騰的邊缺兒差遣,被他以“宰執、樞相”,經略北疆取而代之,王子騰反而被焊在神京,整頓京營,正好來一出折“外甥坑舅,薛蟠從軍記”。
薛姨媽笑了笑道:“那正好過兩天就是他舅舅的生兒,我帶著他去和他舅舅說說。”
寶釵在一旁靜靜看著這一幕,將明澈瑩然的目光投落在對麵的少年臉上,豐潤、白膩的臉蛋兒上現出思索,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隱隱覺得眼前的少年,似是另藏著一份兒機心。
但又想不透徹。
不過,見解決了自家母親的心事,終歸不是壞事兒。
薛姨媽這次心滿意足,拿起賬簿,笑道:“珩哥兒,還有樁事,想讓你拿拿主意。”
賈珩笑了笑道:“姨媽無須客氣。”
薛姨媽苦笑道:“文龍他是個心裡沒數的,我呢,這些年也不大照看京裡的生意,鋪子裡賬目的事兒,都不知下麵人是怎麼記的,亂糟糟的,我一個人也看不大明白。”
寶釵見自家母親果然還是提起此事,梨蕊臉蛋兒上微動,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
賈珩凝了凝眉,沉吟道:“姨媽,我也不大通商賈之道。”
他終於知道薛姨媽究竟是打著什麼主意了,想讓他幫著薛家查賬,薛家這幾年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因為薛蟠不通庶務,而薛姨媽又是個沒主見的內宅婦人,寶釵又守愚藏拙,鋪子營生所得利銀,不知讓下麵那些欺上瞞下的掌櫃、夥計貪墨了多少。
聽著東西二府查賬追了不少,如何不心動?
這疑鄰盜斧的心思一起,就想查一查鋪子裡賬目。
薛姨媽想了想,索性將話說的明白一些,道:“珩哥兒,我們孤兒寡母的,也不知下麵是怎麼小覷、欺瞞。”
寶釵櫻唇翕動了下,想了想,還是按捺住說話的心思,杏眸瞧著對麵的賈珩,靜待其言。
賈珩默然片刻,湛然目光盯著薛姨媽,問道:“姨媽可有證據?”
薛姨媽:“???”
寶釵:“……”
“如果有證據的話,直接報官,竊盜主家,這都是大罪。”賈珩正色道。
薛姨媽歎了一口氣,道:“就是懷疑,京裡鋪子遞送的利銀是越來越少了,聽說珩哥兒清查公中虧空,梳理了不少陳年舊賬,珩哥兒,你看……煩勞你,不白讓你忙,等查出……”
“媽。”寶釵聽著薛姨媽越說越不像,因為親戚一旦提起銀子就落了下乘,連忙開口道:“珩大哥,此事原不好辦吧?”
賈珩默然片刻,說道:“薛妹妹,錦衣府為天子親軍衛府,原辦著朝廷的差事,如是三番兩次因家事而使喚,也不太妥當。”
有些事情哪怕是好辦,也不能上來就輕易應允,否則旁人隻會理所當然,而不會心存感激。
至於不辦,親戚親裡的,人情世故,這又逃不脫。
寶釵歎了一口氣,道:“我原知道珩大哥此事的難處,錦衣府那等所在,又不是自家的,不好隨意支使的。”
賈珩道:“妹妹素來是個識大體、有見識的。”
寶釵玉容微頓,一時間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杏眸微垂,輕聲道:“能有什麼見識,珩大哥謬讚了。”
隻是,心頭羞喜之意漸去後,轉而一想,她是識大體,有見識的,那誰不識大體,沒見識的?
薛姨媽這時,也不插言,靜靜聽著自家女兒和賈珩敘話。
賈珩麵上作思索之色,道:“姨媽,還有薛妹妹通情達理,難得張一次口,我想想辦法,從錦衣府抽過來兩個賬房,但也隻是幫著查查賬,彆的還要看姨媽這邊兒的。”
薛姨媽聞言,心頭一喜,道:“珩哥兒,能查賬就成了的。”
寶釵凝眸看向賈珩,對上那一雙溫煦目光,通情達理,難得張一次口,這人……
“方才學堂其實就沒允著,所以,珩大哥是衝我……的麵子?”
這般一想,芳心突地一跳,梨蕊雪白的臉蛋兒,浮起兩朵紅暈。
轉念之間,看著對麵神情澹然依舊的少年,思忖著,不,這是我胡思亂想了,人家是成了親的,應無旁意。
薛姨媽見賈珩應允下來,笑道:“還要多勞煩珩哥兒了,同喜,去讓人溫一些酒來,這天兒,一同小酌兩杯,等晚上再一同用飯。”
賈珩客氣謙辭著。
忽地一個婆子從外間挑簾進來,笑道:“太太,姑娘,珩大爺,林姑娘來了。”
說話之間,黛玉在丫鬟紫鵑的陪同下,在丫鬟引領下,進入內廂,一見賈珩,明眸皓齒的少女,掩嘴笑道:“哎呦,不想珩大哥也在,真是來的不巧了,早知珩大哥來,我就不來了。”
賈珩道:“……”
黛玉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所以,他現在拿的是寶玉的劇本?
寶釵笑著起身,攙扶著黛玉落座,問道:“妹妹這話說的是何意?”
黛玉星眸瞧著寶釵,淺笑柔語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珩大哥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錯開了來,寶姐姐這兒豈不天天有人來?這兒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鬨,姐姐怎麼反不解這意?”
寶釵聞言,心頭微動,笑著輕聲道:“似是這麼個理兒。”
這時,薛姨媽笑著招呼著黛玉,寒暄了幾句。
黛玉嗅著寶釵身上的一股芬芳,問道:“姐姐用的是什麼香?”
寶釵笑道:“我平時不大熏香。”
薛姨媽笑道:“寶丫頭從來不在衣服上熏香的。”
鶯兒在一旁插話說道:“姑娘,許是冷香丸的香氣罷?”
寶釵輕聲道:“許就是冷香丸了。”
賈珩看向靜靜敘話的二女,一纖美,一豐潤,不知為何,心頭浮起四個字,環肥燕瘦。
可卿雖兼釵黛之美,但眼前的釵黛,卻自有其姝麗芳姿。
黛玉一剪秋水明眸盈盈波動了下,詫異問道:“冷香丸?”
寶釵笑道:“原是打小兒有著病根兒,說是先天壯兒,一個癩頭和尚給了個仙方,給了一包異香異氣的藥末做藥引,說來,這方倒也稀奇,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花蕊……”
賈珩聽著寶釵在敘說著冷香丸的來曆,提及癩頭和尚,目光深深,心頭陷入思索。
黛玉聽完寶釵講述完冷香丸的來曆,笑道:“這可真是難得的,且都是雪白花瓣兒作料。”
說著看向賈珩,道:“珩大哥,你說是吧?”
賈珩笑了笑道:“確是十分難得,隻是薛妹妹,儲備的藥丸可還多?如是一輩子吃這藥,總有用儘的時候,不若將那藥引和藥方,我回頭尋杏林好手瞧瞧,再多配一些藥來備著。”
他更多是好奇,這世界真的有仙藥?
不過,寶釵體內熱毒這種東西,許是成了親之後,就不需用藥了罷。
大概,也許。
至於藥方,他前世精研道藏,其實也看過一些醫書,在他看來,花之類應是佐性之藥,或起混淆之用,真正起作用的其實是那藥沫。
“提起這種折騰名堂,還是比不過妙玉的各種雨水,雪水,霜水,露水。”
寶釵輕笑了下,柔聲道:“藥沫還有小半包,連同那藥方,等會兒給珩大哥瞧瞧。”
黛玉在一旁聽著二人的敘話,星眸閃了閃,抿了抿粉唇。
過了一會兒,婆子過來,笑道:“太太,酒備好了呢。”
薛姨媽笑道:“吃兩盞酒,暖暖身子。”
說話間,幾人就聚在小桌上吃酒、閒談。
一直到未申之交,用罷了酒。
薛姨媽又要留飯,賈珩婉拒道:“姨媽,等下還有事兒,改天再一同用飯罷。”
他想等下去瞧瞧惜春。
薛姨媽見此,因不知賈珩所言之事究竟是不是公務,倒不好強留。
黛玉輕笑說道:“姨媽,天色也不早了,我也一同過去罷。”
說著,和一旁的寶釵道了彆,同時帶了那藥方和一小撮藥沫。
薛姨媽點了點頭,著丫鬟送著賈珩和黛玉出了廂房。
抄手遊廊之上,二人並排行著,黛玉輕聲道:“珩大哥這就要回東府那邊兒?”
賈珩笑道:“去惜春屋裡坐坐。”
黛玉星眸熠熠,輕笑了下,道:“那珩大哥,我帶你過去罷。”
賈珩點了點頭,笑道:“行,省得我等下還要尋丫鬟問路。”
兩個人說話間,就沿著抄手遊廊緩行著。
賈珩笑道:“林妹妹氣色紅潤,健步如飛,看著倒是比以往好了許多。”’
黛玉緊了緊身上披著的紅色大氅,偏過螓首,衝賈珩笑了笑,柔聲道:“許是剛剛飲過酒也是有的。”
賈珩默然了下,道:“上次和林妹妹說過,要多多愛惜身子骨兒才是。”
黛玉輕柔的聲音中帶著幾分自憐之意,幽幽歎了一口氣道:“生來體弱多病,吃藥比吃飯都多,藥方都換了幾種,也沒什麼道士和尚給配冷香丸、暖香丸。”
最後還是沒忍住,酸溜溜了一句。
賈珩麵色愕然了下,對黛玉的小孩兒求關注的心思倒是生出幾分有趣,輕聲道:“林妹妹,我這兩天尋個郎中,幫林妹妹籌謀個食補的方子,調理調理腸胃。”
黛玉聞聽此言,嬌軀微震,轉過螓首,回眸看向賈珩,柔聲道:“一再勞煩珩大哥費心,於心不安了。”
賈珩溫聲道:“應該的,林姑父在信中也托付我照顧你。”
黛玉聞言,螓首偏轉而過,星眸微微垂著,一時竟不言語了。
落後二人好幾步遠,紫鵑拉著小丫頭雪雁,不使其上前打擾敘話的二人。
二人說話間,也到了惜春院落,見得入畫站在門口與一個婆子似在吵架,但其實主要是婆子在說落著入畫。
“姑娘正是長身子的時候,讓媽媽往廚房喚的雞蛋羹,都兩天沒要過來了。”入畫凝眉說道。
那婆子說道:“姑娘隻指使了我去,但那些後廚掌勺的,各個都說天天這樣,大冷天的折騰人,說落我了好幾回,哪次去我都一肚子氣,你若是不信,你自己去要。”
入畫聞言,麵頰漲紅,急聲道:“我代姑娘每次都給你十文,就是讓你跑腿的,怎麼反過來讓我去要呢?”
她是大丫鬟,還要伺候姑娘,與後廚爭論的事兒,哪能經常跑去?
那婆子冷笑道:“一天十文八文的,都夠不著去受夾板子氣,正經的千金小姐,給那後廚支些銀子,都能吃著小灶來,平時學畫倒也沒少使著銀子,怎麼在吃食上倒是儉省許多。”
兩人正自口角著。此刻,屋裡的惜春,伏在書案前,看著一副畫,搓了搓略有一些發冷的小手,兩彎秀眉蹙了蹙,聽著屋外的爭執,一時間有些心煩意亂。
離了座,行至門前,掀開棉布簾子,站在廊下,一張原本粉嘟嘟的小臉上,霜色幽幽,清脆的聲音響起,道:“你們兩個吵什麼呢。”
那婆子斜眼瞧了一眼惜春,不陰不陽笑道:“姑娘若是有能為,隻管打發了後廚去開小灶,我是個老朽沒能為的,給姑娘辦不了多少事兒。”
惜春聞言,一張俏麗的小臉滿是鬱怒之氣,也不知是冷得,還是氣得,削肩顫抖著。
賈珩站在不遠處瞧著,麵色漸漸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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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子戲和朝堂戲是交錯著寫的,該寫的時候,都會大書特書。
記得前麵有人說大幅度朝堂戲時,就說過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