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
一場鬨騰,最後卻以賈珩訓寶玉、勸賈政而結束,而在眾人的勸慰下,賈政怒火散去許多,所有無奈,都是化作一聲長歎。
夜幕低垂,已是戌時。
鳳姐伸手拉著賈母,和緩了下氣氛,笑道:“老祖宗,現在都已酉時了,孫媳婦兒肚子餓的咕咕叫,還是用飯罷。”
賈母微笑點了點頭,輕聲道:“鳳丫頭說的是,好了,都不許再氣了,過來用飯,傅家姑娘,你也過來。”
值得一提的是,因為傅試以賈政門生的身份登門拜訪,而傅秋芳作為隨行女眷,在賈母院與賈府一眾女眷見麵,故而倒也不用避諱,至於寶玉……幾視女眷論。
而後賈母喜愛傅秋芳品格而留飯,其間賈政亂入,但賈政是傅試恩主,孫子都有了,自也談不上什麼避諱。
反倒是賈珩,不過因其身份地位,竟無人覺得不妥。
賈政見狀,也緩聲道:“母親先自和珩哥兒一起用飯,兒子在前麵備下了薄宴,與一眾清客,招待到訪的傅通判。”
賈珩看向賈母,朗聲道:“我去送送二老爺。”
雖然榮慶堂中的事情告一段落,但出門陪著賈政說兩句開解的話,也是應有之義。
賈母麵帶微笑,慈眉善目說道:“珩哥兒去罷,一會兒彆忘了吃飯。”
汲取剛才“節外生枝”的教訓,賈母也不多說其他,隻是將椿萱高堂的角色,扮演的慈眉善目。
賈珩點了點頭,抬眸而望,清冷、沉寂的目光逡巡過鳳紈、迎惜、湘雲、探春臉上,最終落在黛玉那張俏麗、蒼白的臉上,倏然,對上那一雙緩緩抬起,淚光點點的星眸,卻是柔和了幾分。
黛玉方才被寶玉當著眾人的麵兒一通責問,心頭的委屈、淒苦,可想而知。
不過,他也不好說什麼。
這和探春還有不同,上次他能遞手帕讓探春擦眼淚,那是因為他也姓賈。
這是族兄對族妹的愛護之情,和什麼“人間油物”的霸道總裁,不可相提並論。
但對黛玉……就多少有些不妥了。
尤其是方才寶玉口中嚷嚷著什麼“為他流淚”雲雲。
黛玉被那雙柔和卻堅定的目光注視著,芳心一震,眼睫彎彎垂下一叢陰影,星眸閃了閃,不知為何,心頭鬱氣似乎都散了大半。
一個堅定的眼神,在恰當的時候,都有一種溫暖人心的力量。
賈珩也不多說其他,然後就是扶著賈政出了榮慶堂。
隨著其人離去,榮慶堂中原本凝滯、冰寒的氣氛,倏然一鬆一暖,原本拉著王夫人的胳膊,就連緊緊低著腦袋“裝死”的寶玉也抬起中秋月明的臉盤兒,拉著麵色複雜的王夫人來到賈母身旁。
湘雲捂住胸脯,一張甜美的蘋果臉兒,洋溢起爛漫的笑意,輕聲道:“珩哥哥這一走,才覺得滿天的雲彩都散了。”
眾人聞言,麵色古怪,但都是鬆了一口氣。
說句中二一些的話,賈珩方才氣場全開,主宰了整個榮慶堂,最後更是……殺死了比賽。
鳳姐拉過賈母的胳膊,歎了一口氣,說道:“唉,老祖宗,珩兄弟見天兒操心著外間的大事,過來吃個飯,還要操心著兄弟姊妹的彆扭,虧他年歲比我還小幾歲,操得心比起我不知多少了。”
這話,自還是為了暖場。
這種“尷尬、僵硬”的氣氛,饒是鳳姐“暖場王”的本事,都要從小火慢燉,以一聲歎息,開始暖起,如果拋開既存事實不談,轉移話題,這個場,暖的就生硬的沒有水平。
賈母也是歎了一口氣,道:“是啊,難為他了,今個兒才抽出時間陪我們去清虛觀,回來他這個當族兄的,還要操心寶玉。”
“唉,誰讓他是族長呢,族裡年輕一輩兒的就屬他能為大。”鳳姐又是話鋒一轉,笑道:“外間辦著皇差,操心著國家大事兒,府裡小兒輩的磕磕絆絆,家裡的瑣事,他這個當兄長的,還是要操心著。”
賈母聞言,也是微笑道:“闔族出了這麼個人物,說話辦事兒,哪怕在外麵都是得宮裡,鳳丫頭說的是,誰讓他能為大,讓他能者多勞一些。”
鳳姐笑道:“老祖宗這話是正理兒。”
眾人聞言,都是點頭稱是,氣氛竟撥雲見日,進入輕快、愉悅的節奏中來。
傅秋芳聞言,卻是深深看了一眼鳳姐,暗道一聲,真是好厲害的婦人,鬨成這樣,都能說出這番名堂。
這在後世有一個詞,喪事喜辦,唯有鹹因。
李紈櫻唇翕動,這位花信少婦,秀鬱鬢發間彆著一根碧綠簪子,素雅、婉麗的鵝蛋臉兒仍是不施粉黛,輕笑道:“鳳丫頭剛才說的是呢,珩兄弟書房中就掛著一副對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現在可不就是國事、家事,事事操心著嗎?”
湘雲聞言,臉上就現出詫異,說道:“嫂子,這對聯隻有一句嗎?”
這一下子,一旁的黛玉、探春、迎春、惜春都是將目光投去。
迎著一雙雙的目光矚視,李紈芳心一時竟有些羞澀、慌亂,玉容上笑意微凝,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說道:“也是他住在柳條胡同兒時,他借了蘭哥兒的兩本書,我帶著素雲去登門尋書見著的,書房裡的對聯好像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鳳姐聽著李紈加了一段時間、人物、地點的話語,一副自證清白的樣子,心頭不由暗笑。
不過轉念之間,也有些體諒孀居在家的小寡婦,如不道出這一段本末緣由來,隻怕落在一些人耳中,不定如何編排主子。
“我倒是記得是上個月的事情,那次見著嫂子拿著幾本書。”鳳姐笑了笑,在一旁插嘴說道。
這下,自是人證物證俱全。
這時,探春清聲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對聯寫的是真好呢,字字有應,恰恰是珩哥哥的寫照呢。”
傅秋芳臉上同樣現出幾分驚異,思忖道:“這應是珩大爺的座右銘了吧。”
這對聯是明末東林領袖顧憲成所寫,這位東林書院的創始人,不管其徒子徒孫如何在晚明的朝局上,在國事、天下事之上攪風攪雨,但這幅對聯的格局,的確不同凡俗。
與之黃浦軍校門口的對聯,堪稱政、軍兩校的楹聯雙璧。
鳳姐笑道:“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我雖沒有讀過什麼書,但也聽出來,珩兄弟的心氣兒這般高。”
“儒家常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珩哥哥是這般做的呢。”探春臉頰嫣然,清聲說道。
眾人聞言,都是不明覺厲。
在王夫人身旁的寶玉,瞥了一眼探春,心頭就是歎了一口氣。
她們都談著那位珩大爺,連三妹妹也……
卻說賈珩離了榮慶堂,隨著賈政來到廊簷之下,說道:“二老爺不必太過煩心,寶玉他這性子非止一日,總要慢慢改易才是。”
他再是安慰人,也不會說什麼,寶玉隻要好好讀書,以其天資,年就可大展身手了。
世上最大的謊言,大概就是,隻要我努力,隻要我用心,我就……
這和躺在床上、雄心萬丈,幾無二致。
賈政麵色感激,點了點頭,說道:“珩哥兒,多謝你方才提點寶玉,寶玉以後還要你這個當兄長的多費心才是啊。”
方才賈政那一句“珩哥冷臉不語”,還真不是和王夫人開玩笑,而是從心底就這麼認為的,經過讓寶玉觀查賬、寫觀後感一事,賈政業已將賈珩視若寶玉之師。
試問,學校老師現在都不管他了,為人父母者乍聽到這句話,該多絕望、無助?
賈珩沉吟半晌,說道:“二老爺,這是應該的,隻是寶玉這性子,不說出將入相……”
賈政歎了一口氣,道:“珩哥兒莫說什麼出將入相,這個,我從未想過,他能中個舉人,進士出身,當個小官,我就心滿意足,可以告慰先祖了。”
出將入相,多少人都無法做到,他自己都做不了。
賈珩麵色默然,心道,中舉人、進士出身?這都能主政一方了,這還是在望子成龍啊……
想了想,也不好冷卻賈政的心思,就說道:“二老爺說的是,如我們榮寧二府這樣的人家,曆經四代,富貴已極,其實,倒也不需他在宦海搏殺,但想維持家聲不墮,也不能在朝中沒有做官的人,寶玉這個性子,能不能科舉入仕,需得再過二年看看罷,縱是不能科舉為官,也需得讓他知道家業肇始之艱,能多一些男兒擔當來。”
後世有一種說法,為何廳局……他們的孩子沒有從政,而是去經商的經商、搞藝術的搞藝術、出國的出國?
因為,市場經濟的繁榮、社會分工的細化、法治社會的進步,給予了不同稟賦的人更多的職業選擇和社會定位。
當然,以上是前提之一,關鍵在於權力無法世襲,權力的變現也需要承擔風險。
上一輩人走到的高度,往往是時代和個人奮鬥的結果,下一輩人,大多數都難以複製,無法做到比上一輩更出色。
即父親是廳,孩子除非考進部委這樣的平台當老黃牛,能混到處的都是寥寥,大多數隻能在科級打轉兒,更不要說主政一方。
還不如將父輩的資源、平台、見識,在一切向錢看的時代,儘量轉化為財富,維持家族和個人的階層地位不墮。
所謂一輩從政,二輩經商,三輩混娛樂圈……
賈政聽著賈珩所言,點了點頭道:“子鈺所言甚是。”
賈珩麵色頓了下,又是微笑道:“不過,我看蘭兒是個讀書種子,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舉業有成。”
蘭桂齊芳,有種說法,紅樓原著中,寶釵與寶玉的兒子喚作賈桂,與賈蘭最後都科舉為官,重振了賈府,做了新朝的官。
故而才有李紈的判詞: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當然最後兩句有說,李紈熬得昏慘慘黃泉路近,故而被人笑談。
但按著時人科甲出身,光宗耀祖的觀念,哪怕李紈去世後被封為誥命,也應是光前裕後,含笑九泉,何言與他人做笑談呢?
好比後世,寡婦拉扯著兒子長大成人,待兒子事業有成,為官作宰,哪怕熬得油儘燈枯,沒有享過一天福,世人也不會笑談,而是對一位偉大母親的肅然起敬。
如果做了新朝的官兒,似乎就說得過去了,背棄祖宗、被發左衽……
賈珩麵色幽幽,將心頭一些發散的思緒壓下。
提及孫子,賈政麵上的愁悶果是散去許多,既是欣慰又是惋惜,歎道:“蘭哥兒像他父親啊,子鈺你這個當叔的,以後還要多提攜、指點他才是啊。”
賈珩點了點頭,道:“我會的。”
說話之間,賈珩就送著賈政到了抄手遊廊儘頭,這一路經過賈珩的開解,賈政心頭煩悶已消失不見,微笑道:“珩哥兒,到這裡罷,你回去用飯罷。”
賈珩點了點頭,溫聲道:“二老爺慢走。”
待目送賈政離去,賈珩麵色默然,站立了一會兒,思緒萬千。
秋風襲來,略帶著幾分涼寒,賈珩目光閃了閃,正要折身返回,回頭卻見鴛鴦提著燈籠,從月亮門洞快步過來。
“珩大爺,老太太喚你過去用飯呢。”鴛鴦碎步前來,俏聲說著,那張白膩如雪的鴨蛋臉麵兒,幾顆雀斑在廊簷橘黃燈火掩映下, 淡去三分,容貌平添幾分婉美、明媚。
賈珩笑了笑道:“這就過去了。”
說著,行至近前,二人就是沿著抄手遊廊返回。
鴛鴦輕聲道:“剛才老太太和璉二奶奶還說,讓大爺多費心了呢,本來是過來吃飯的,卻因為寶二爺……心頭很是過意不去呢。說來,大爺還真是有辦法,寶二爺他這幾天,我看著都進益了許多。”
賈珩道:“費心倒沒費多少心,寶玉這個性子,希望經此一事,能夠有所成長罷。”
他知道鴛鴦是擔心他對賈母有看法,就在一旁幫著說話找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