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區偏僻的小巷子裡,一片枯黃的梧桐樹葉晃晃悠悠飄落下來。
地上躺著一個男人。
正是秋冬交接的時候,落葉在他身上覆了薄薄的一層。
不知過了多久,他微蜷的手指動了動,隨即緩緩睜開眼睛。
車禍帶來的衝擊讓他仍有些眩暈,但那種身體被擠壓撕裂的痛感已經消失。
溫鐘意下意識摸了一下肚子。
孩子太小,尚未有明顯的胎動反應。但奇跡般的,溫鐘意能感覺到孩子仍安全地存在於他的腹中。
他微微鬆了口氣。
然而下一秒,那口氣又猛地提上來。
溫鐘意撐著樹乾站起來,環視四周,細長烏黑的眉毛微蹙,眸中帶著些許茫然。
這是哪裡?
他明明開車駛到了郊外,即便死裡逃生,也應該在原地或者在醫院,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溫鐘意順著小巷往外走,在馬路邊停下腳步。
與獨立國百廢待興的破敗截然不同,這裡高樓密集、車流如織,玻璃幕牆反射著日暮的光,讓溫鐘意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一個騎平衡車的小男孩迎麵過來,怕撞到他,揮舞著手臂喊道:“哥哥請讓一下!”
溫鐘意略微側身,小男孩從他身旁經過,衝他一笑:“謝謝啦!”
小男孩掀起的風裡帶著秋末的乾爽,有淡淡的香氣,不像是信息素,應該是洗衣粉的味道。
是個beta。
小男孩的父母很快跑過來,衝他歉意地笑笑,又急忙去追孩子了。
也是beta。
溫鐘意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很快就發現了一個極為荒謬的事實。
——這裡所有人都是beta。
即便有幾位穿著靚麗的女性身上帶著清淺的芳香,但那很明顯是香水的味道。
溫鐘意深吸一口氣,無法抑製的冰涼從心底竄起,讓他遍體生寒。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是死前的幻覺,還是穿越到了異世界?
溫鐘意在街邊的幕牆上看到了自己。
臉色蒼白,黑發稍亂,大衣上沾了灰塵,整個人清瘦寥落。
看上去還算平靜。
溫鐘意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指甲嵌進掌心的痛感讓他相信這不是一場幻覺。
在接受孟川是外星人這件事後,接受自己穿越到了其他世界,似乎也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
他走進一家便利店。
收銀員正百無聊賴地扣手,見他進來,連忙站好,麵帶微笑地說:“您好,歡迎光臨。”
溫鐘意略一頷首,禮貌詢問:“您好,請問我可以在這看會電視嗎?”
“嗯?”收銀員顯然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請求,他愣了一秒,看了眼正播放新聞的電視機,遲鈍點頭,“可以的。”
“謝謝。”溫鐘意說。
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收銀員眼睜睜看著他走向堂食區,在空無一人的沙發上坐下來。
溫鐘意的脊背習慣性挺直,雙手交疊搭在腿上,目光專注地看著懸掛在牆壁上的電視。
國內新聞播完了緊接著國際新聞,儘管無法知曉全貌,但總歸是對自己所處的世界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
溫鐘意看了一個多小時,期間收銀員給他遞了一杯熱水,還有一片濕巾。
“這裡。”收銀員指了指自己的側臉,示意溫鐘意,“你這裡沾了一點灰。”
溫鐘意擦了擦臉,忽然問:“你聽過生日快樂歌嗎?”
“當然聽過。”收銀員莫名其妙。
溫鐘意輕哼兩句,又確認一遍:“是這個旋律嗎?”
收銀員滿腦袋問號地點頭。
溫鐘意似乎是鬆了口氣,露出一個笑:“好的,謝謝你。”
“……不客氣。”
剛好新聞播到了最後,插播進一段手機的廣告。
溫鐘意看了幾秒,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一遝紙鈔,溫聲道:“請問這些錢在這裡能用嗎?”
收銀員扶了下眼鏡,語氣很疑惑:“這是哪國的錢?”
“桑卡獨立國。”溫鐘意說。
“有這個國家嗎?”收銀員一臉茫然,“地理老師沒教啊。”
收銀員是個年輕的男生,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他看向溫鐘意:“抱歉,我地理沒學好。這裡不收外幣,你可以先去銀行兌換。”
溫鐘意淡淡笑了下,垂眼把紙鈔收起來。
這個世界沒有桑卡,這筆錢也就成了廢紙。
“你是外國人嗎?”收銀員主動問道,“桑……什麼國?”
溫鐘意點了下頭。
“你的中文很好。”收銀員說。
溫鐘意輕輕笑了笑。
收銀員是個話癆,開了這個話題之後,就停不下來了。
他跟溫鐘意交流了幾句,然後主動介紹了自己的名字、學校。
溫鐘意從他嘴裡獲取了很多電視上得不到的信息。
比如這是個沿海城市,經濟很發達,他們所處的位置在市中心,附近是一片大學城。
比如這裡物價稍高,房價也貴,很多外地人都在附近租房。
他還給溫鐘意講了一些八卦。
比如當地寰宇集團的太子爺失蹤多年後突然毫發無傷地回來,被各家媒體爭相報道。
楊嘉然講了很多,溫鐘意耐心地聽著,沒有打斷。
這個二十歲的大二學生單純又熱情,在聽到溫鐘意說自己沒有親人、沒有錢,也沒有住處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沒有身份證就租不了房,也住不了酒店。
楊嘉然幫他在網上找到了一家黑旅館。
旅館位於市區最偏僻的一角,藏汙納垢,魚龍混雜。
溫鐘意走進卷簾門,微微皺著眉打量四周。
屋內陰暗潮濕,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充斥鼻間,讓人有種想奪門而出的衝動。
但溫鐘意還是住下了,畢竟沒有彆的選擇。
他拜托楊嘉然帶他去了附近一家典當行,把身上的懷表暫時抵押。
這是父親送他的生日禮物,他一直隨身帶著,幸好沒有摔碎。
抵押得來的錢足夠他支付半個月的房費,但不夠其他開銷。
他還需要買一些日用品。
楊嘉然借他錢的時候有點猶豫,問他:“你不會騙我吧?”
溫鐘意認真地說:“不會。”
但口說無憑,溫鐘意想了想,把自己戴在無名指上的銀戒摘下來。
這是他和孟川的婚戒,也是他僅剩的值錢東西。
“我……”
“彆彆彆,不用。”
楊嘉然打斷他:“就兩百塊錢,戒指太貴重了,我怕給你弄丟了。我相信你不是騙子。”
溫鐘意抿了下嘴唇,十分感激地看著他,說:“謝謝你,欠你的錢我會儘快還上。”
“嗐,誰都有困難的時候嘛。”楊嘉然撓撓頭笑道,“錢不著急,等你找到工作了還我就行。”
楊嘉然走後,溫鐘意吃了碗泡麵,然後衝了個澡,穿著剛買來的廉價睡衣躺在床上。
稀薄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投射進來,溫鐘意望著虛空走了會神。
不知道父親和爸爸怎麼樣了,會因自己的車禍而痛不欲生吧。
溫鐘意不想讓他們難過,但他也沒什麼辦法。
如果自己存在的痕跡也同樣被抹去,那父親和爸爸的痛苦會不會少一點?
溫鐘意輕歎一聲,抬起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泛著銀亮的光。
雖然不確定那首生日快樂歌是不是這個世界的專屬,但出於一種莫名的直覺,他確信孟川就在這裡。
他要找到孟川。
一周後。
金碧輝煌的酒店內,頂層豪華餐廳聚集了眾多業內名流,鋼琴曲緩緩流淌在空氣中。
季殊看了眼時間,重重歎了口氣,走到安靜一角,撥通電話:“還有最後兩分鐘,你最好下一秒就推門進來,不然我看你爸這臉色,你八成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那頭滿不在乎地嗤了一聲:“我怕他?”
一輛銀色超跑疾馳而來,隨即利索地停在酒店門口。
孟川左手拿著手機,右手夾著煙,砰一聲甩上車門,大步流星地上了台階,把車鑰匙拋給服務員。
“除了讀書那會我不得不屈服於他的淫威之下,畢業後我什麼時候聽過他的?”孟川把煙頭扔進垃圾桶,進了電梯,“當初要不是我媽一哭二鬨三上吊非逼我從部隊退役,我才不屑接這爛攤子。”
“嗯嗯嗯,”季殊毫無誠意地應和他,身為發小,他自然知道孟川這人什麼尿性,“快彆吹了,你爸已經掏手機了,我先掛了,你好自為之。”
說完乾脆地掛了電話。
下一秒,繁重的大門被緩緩推開,所有人不約而同朝門口看去,大廳內靜了一瞬。
孟川一身光鮮亮麗的西裝,外麵罩了一件大衣,他邊走邊把大衣解下搭在臂彎,袖子半挽的手臂上是結實精悍的肌肉線條。
他眉梢微挑,五官硬朗,自帶一身桀驁不馴的氣質。
孟川迎著一眾打量的視線,從容地笑了笑,看了眼腕表說:“剛好,沒遲到。”
失蹤四年,如今毫發無傷地回來,誰也摸不清這位寰宇太子爺是什麼脾性。
眾人都跟著他尷尬不失禮貌地笑了兩聲。
孟川隔著人群跟親爹對上視線,歪頭一笑,一副渾不吝的樣。
他爹眼角一抽,那樣子大概是想訓他兩句,但一想這小子活著回來不容易,又把這口氣咽回去了。
宴會正式開始。
孟川被親爹拽著,一會給這個叔叔敬酒,一會跟那個生意夥伴攀談,一圈繞下來,人記不住幾個,酒是喝大發了。
有人問:“小川這四年去哪了,你爸你媽找你都快找瘋了。”
這個問題有很多人問過他,他自己也努力回想過。
但想來想去,他隻記得自己四年前因為跟季殊他們去飆車而發生車禍,至於之後發生了什麼……
孟川說:“我不記得了。”
這四年的記憶仿佛被格式化一樣,一點痕跡不留。
他去了哪,發生了什麼,認識了什麼人,一切的一切,都從他的大腦中抹去了。
半個多月前,他穿著一身柔軟的居家睡衣出現在公園的長椅上,被路過的環衛工叫醒,問他是不是喝醉了睡著了。
孟川也很懵,他上一秒的記憶還停留在車禍發生時,怎麼一睜眼就安安穩穩地躺在椅子上?
他夢遊一樣回到家,引起軒然大波。
親媽摟著他哭得泣不成聲,連一向嚴肅的父親都落了眼淚。
在確認他失憶後,父母沒說什麼,隻是拍著他的肩膀喃喃:“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之後孟川去了醫院。
醫生說他失去的記憶大概率是回不來了,因為孟川對任何記憶障礙治療都沒有反應。
他還做了體檢。
令人驚訝的是他身上有無數大大小小的傷痕,最猙獰的就是胸口處那道圓形的疤。
醫生說可能是車禍時被鋼筋貫穿留下的,孟川接受了這個說法。
不過有一處疤痕無法解釋。
——是他後頸的一塊凸起。
醫生說不影響生活就沒必要在乎。
孟川一度懷疑自己是被什麼秘密組織帶走做了什麼人體實驗,不然他為什麼會在按到那處凸起時感到一陣口乾舌燥。
……
“溜不溜?”季殊湊到他身側,朝他使了個眼色。
孟川瞄了眼正在跟人說話的親爹,果斷點頭:“走。”
兩分鐘後,七八個公子哥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宴會現場。
孟川走在最前頭,摁開電梯,揚手把自己的狐朋狗友都招呼進來。
孟川問:“去哪兒?”
季殊說:“唱k去。”
一群人出了電梯,浩浩蕩蕩往門口走。
外麵天有些陰,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眼看是要落下來了。
孟川鬆了鬆襯衣領口,沒由來地感到一陣胸悶,就好像是在記掛著什麼。
“代駕來了。”季殊說。
孟川“嗯”了聲,很快把這異樣的感覺拋之腦後,邁下台階朝車門走去。
剛走兩步,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聲音。
“孟川。”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聲音很輕,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
孟川循聲望去,看到一個穿著單薄襯衫的年輕男人。
男人眉眼烏黑俊秀,臉色卻是與之相對的蒼白。他直直地看著孟川,眼尾有些泛紅。
孟川愣了愣。
季殊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好奇道:“認識?”
孟川打量這人片刻,緩緩搖了下頭,說:“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