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何青返回營地的一刻鐘後。
通往靈州城的官道上出現一輛馬車,仿佛直接從路旁的暗影處駛出,極為突兀。
車頭處盤坐著一個看似十二三的小童,一臉的稚氣,正百無聊賴地盯著前方,口中不時微歎著“無趣”。
前後,仍各有兩名錦衣護衛相隨。
車速並不快,但也不算太慢。
片刻後,已見靈州城巨大的輪廓。
車頭的小童忽然打了哈欠,喃喃道:“師尊,好生無聊,陪弟子說說話唄。”
車廂內,傳出一個略帶威嚴的聲音:“聒噪!你要是無聊,便靜心打坐。為師哪裡來的閒情與你聊天?”
車內之人聲稱並無閒情,此時倒也不吝開口。
小童單肘頂著膝蓋,托著下巴,撅嘴道:“哎,師尊,你說咱這回算不算是撲了個空?我們趕到冀州邊境時,那個所謂的青鸞寨已然覆滅,村中殘留著無數焦屍,想必就是那些被燒死的寨民。南疆苗寨入世的養蠱人怕是已經死絕,而深山中的那些又行蹤飄忽,我們沒辦法找到藥引了,是吧?”
雖說車內之人已然明言不願多說,但小童仍是自顧打開了話題。
這時候,車廂簾被掀開,一個打扮酷似書生,墨發濃眉的中年人走了出來,眉宇間頗帶道家中人的儒雅氣質,微微俯眼看向小童,開口道:“那倒未必!苗疆之人並非個個都能叫養蠱人,若非是萬裡挑一的特殊體質,是無法引蠱蟲入體的。”
“即便是苗疆本寨,數十年也不過出其一。不過,這支入世百年的苗疆分支,據說已經找到了新的養蠱人。而養蠱人確立之後,便會被當作未來的苗疆領袖看待。縱然村寨被圍,寨民也會全力保其周全。況且,宿主有危險蠱蟲必會自衛,繼而會產生什麼後果,不必為師跟你贅述吧?”
“但我們一路而來,未見任何一隻屍魈,就說明養蠱人並未遭遇必死的風險。再者,那些焦屍身上有士兵軟甲的殘留物,顯然並非村寨之人。”
小童昂著腦袋聽著,口中“哦”了一聲,正要接話。
突聽,車旁的一名侍衛嘴裡“吱吱呀呀”地喊了幾聲,竟似不會說話,並伸手指向了靈州城上空。
這四名侍衛看著身體並無殘缺,實則嘴裡的舌頭已然被齊根斬斷,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中年人警覺,立馬伸手阻斷了小童的說話,抬首望向夜空。
此時的靈州城內,正大肆燃放著煙花,致使夜空明滅不止。
薛芝出征雍州邊境近三年,今日折返,總不能說無功而返。
為了鼓舞靈州百姓的士氣,將軍府發出通告,聲稱大帥數次擊潰雍州軍來犯,斬敵無數,令對方主動提出握手言和,大振靈州氣勢,引來了百姓的競相慶賀。
無數煙花在空中炸響,一片炫彩。
中年人望著這璀璨的一幕,卻似乎看出了一絲微妙的隱晦。
頓了頓後,下一刻竟麵色微變,沉聲自語道:“不好!玄影衛的求援響箭隱於其中,難道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猛然收口,低頭望向了手中的一個檀木小盒子。
小盒子也不知裝了何物,此時竟劇烈顫動起來,似有什麼東西正在裡麵躁動不安。
中年人見狀,更顯震驚,趕忙一手按在木盒上,阻止裡麵的東西破盒而出。
而後,接道:“快!主上有危險,迅速進城。”
話說之間,人已躍下馬車。
竄出老遠後,略帶冰冷的聲音方才傳向後方:“小子,還不速速跟來?”
車頭處微微有些發愣的小童,這才回過神來,嘴裡又“哦”了一聲。
一躍下車後,奔襲的速度竟絲毫不比那中年人差多少。
餘下的四名啞巴侍衛對視一眼後,同樣棄車狂奔而去。
城門處。
日落之後,主城門便會關閉。
但為了方便守城軍夜晚出城巡查,在主城門的側邊倒也設置了一處小門,時刻有軍士把守,非戰時不會關閉。
六人一步不停,直衝小門而去,絲毫沒有停下接受盤問的意思。
奇怪的是,當路過守門的幾名士兵身旁時,這幾人竟來不及阻攔便已紛紛倒地不起。
趁著夜色和城中喧鬨氣氛的吸引,甚至沒有驚動到城牆上的守軍。
一炷香的時間後。
六人已來到鼎豐商會的大宅門前,守門的兩名侍衛見到忽然來了六名不速之客,正要向前盤問。
卻在接近中年人身前三米處時,兩眼一翻,生生倒地不起。
沒幾下,已渾身抽搐,口吐白沫而死,像是中了某種深不可測的劇毒
中年人冷麵如霜,一舞長袖,從袖口中甩出幾隻飛蟲後,邁步走進商會內。
一路走進,沿途不斷有商會的侍衛前來阻攔,但或是被那四名啞巴侍衛提刀斬殺,或是衝到中年人近前三米內就倒地而亡,場麵尤為詭異。
由始至終,都未曾見到那中年人有過多的出手,而商會數十侍衛竟攔之不住。
來到後院一處偌大的院子裡。
中年人朝身旁的小童望去一眼,小童有所領會,當即掏出一支竹笛,吹響了一段笛聲。
不久後,便見從兩旁的房門被打開,走出了幾名蒙麵黑衣人。
見到中年人的瞬間,同時跪倒在地,領頭人開口道:“見過九先生!還請先生”
話沒說完,被稱作“九先生”的中年人已經冷喝道:“彆廢話,帶路。”
黑衣人一驚,慌忙應是,引路走進了左側的一處房間。
房間內。
黑衣人按動機關打開密室的門後,一行人腳步如風,快步而去。
這間密室極大,足足穿行了幾分鐘,方才抵達最裡層的內室。
內室中,薑燕兒被包裹得像一隻蠶繭,看起來臃腫無比。
但此刻的狀態明顯不好,渾身痙攣抽搐不止,嘴裡還不斷吐出黑血。
急得身邊服侍的阿奴與幾名女侍坐臥不安,卻又不知所措。
“九先生”走進去後,一見此情形,臉色巨變,吼道:“都給我滾開。”
話說之間,人衝到了近前。
阿奴見到來人,莫敢阻攔,生生退居一側。
隻見“九先生”火速從懷中取出數枚銀針,分彆插入薑燕兒的幾處重要穴位,並伸手向身旁的小童取來一枚黃色藥丸,塞入她口中服下。
黃色藥丸入口即化,即便此時的薑燕兒失去了吞咽能力,也依然可以吸收。
看似簡單的救治手法,卻有著力挽狂瀾的奇效。
以銀針封穴,並服下藥丸後,原本抽搐不止,直欲爆體而亡的薑燕兒,竟神奇般安靜了下來。
腫脹的身體向泄氣皮球一樣,快速萎靡下去,轉眼恢複了常態,隻是身上的纏布因為一漲一縮而顯得鬆鬆垮垮。
“九先生”見此,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道:“這蠱蟲竟似有爆體而出的跡象按理說,主上事先服了我的解藥,應該可以暫時穩住蠱蟲才對。怎麼會”
說著,他扭頭看向了一邊的阿奴,冷聲怒斥道:“說,怎麼回事?”
阿奴與幾名女侍一驚,慌忙跪下道:“回九先生,屬下也不知為何如此。半個多時辰前,首領剛離開不久,主上便開始突發不適,繼而便”
看得出來,除了那名小童之外,在場之人皆對這位“九先生”極為恐懼,甚至比在吳恨麵前更顯謙卑之色。
不為其他,隻因此人便是當今大周朝三大頂級聖手之一,號稱連屍體都可以醫活的“鬼醫”,華九。
他身邊的小童,就正是華九年僅十三歲的關門弟子,雲樾。
外人或許隻知其名,醫者自善,但稍微熟知華九的人都明白,此人的狠辣程度堪比他手上的醫術,乃是一個亦正亦邪的雙麵人物,隻忠心於雍州的那位主公。
“哼!吳恨去哪了?這個節骨眼上,她不時刻盯著主上,跑去找死嗎?馬上把他找回來,一刻鐘內見不到他的人,就讓他提頭來見!”
華九怒目圓睜道。
阿奴冷汗連連,“九先生息怒,已經派人去請回首領,應該快到了”
華九的臉色再沉:“應該?”
話聲剛落地,內室外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吳恨一身夜行衣匆匆趕來,未跨進門口,就已喊道:“主上”
但走進一望,見到華九現身此處,且此時臉色陰鬱時,雙膝不由一軟,跪倒在地,生生跪著走到華九麵前,俯首顫聲道:“九先生恕罪,卑職卑職護力不周,致使主上犯險”
華九冷哼,“抬起頭來!”
等到吳恨抬起頭,華九冷不防一個巴掌扇了過去,啪的一聲,竟似乎拍在在場眾人的心臟上。
這一掌,看似很重。
但若隻是一掌之力,以吳恨行伍多年的體格,仍是可以受得住。
隻是鬼醫的一掌,絕非隻是單純的掌力。
下一秒,吳恨便感覺渾身每個細胞都在炸裂般疼痛,冷汗、鼻涕、唾沫隨著身體的顫抖在不斷冒出,眼珠不斷充血,似要爆裂。
如此情形,顯然是華九這一掌打過去的同時,還對他用了毒。
而鬼醫之毒,素來瞬息可發。
“九九先生,饒命”
吳恨蜷縮在地上,艱難地說道。
“饒命?哼,你還有臉求饒?你此行的首要任務是什麼?”
“迎回主上,不惜代價護往雍州”
“既然沒忘,因何不時時守護,反而私自離開?”
“卑職知罪卑職隻是想伺機挑起靈州與梅州反目,替主上斷去舊緣並未想到主上體內之毒會生變”
“哼!你這是僭越,當誅!你的任務隻是全力護周主上,待我回到,再一道返回雍州即可。誰讓你私自出手的?除去霍青之事,自有主公與本座決斷,何需你自作主張?”
“卑職罪該萬死”
華九擺袖,轉身道:“還有,主上服下本座的解藥,本可抑製體內的蠱毒一段時間。為何會突然生變,直欲爆體而出?造成此等結果的原因隻有一個,主上心緒不穩,牽動蠱蟲反噬。要知道,這解藥亦是毒藥,在沒有尋到藥引徹底拔除母蟲之時,宿主劇烈的情緒波動會造成蠱蟲的躁動。本座是不是事先與你說過?”
吳恨顫聲道:“是卑職立功心切,為求能一力斷去主上舊緣,擅自將將霍青的消息告知了主上”
“你該死!”
華九聞言,目光中閃過一絲殺機。
揚起手,就要一掌將吳恨拍死,但最終又收住了手,忍聲道:“你這是自尋死路!若非本座及時趕到,穩住主上體內的蠱蟲,你九族之人必會被主公煉成人蛹行屍!”
“不過,現在並非取你性命之時。當務之急,是要先喚醒主上。你這條狗命,當由主上發落。起來!”
說完,他一揮長袖,一道若有似無的粉末便灑在吳恨身上。
吳恨中毒是在眨眼之間,解毒亦是在彈指之際。
大約一分鐘。
吳恨全身的劇痛似乎消去了大半,緩緩起身,卻是默不敢言。
“主上體內的蠱蟲已經躁動,本座此去冀州邊境,並未能如願取回養蠱人的心頭血。為今之計,隻能以本座手中的蠱蟲王引出主上體內的那隻,先除去病根,喚醒主上。日後尋到養蠱人之後,再以之心頭血清除她體內的蟲卵。”
華九凝重道。
吳恨抹了抹冷汗,“是。那卑職可以為主上做些什麼?”
華九露出一抹冷笑,“要你的血!”
他指向不遠處桌案上的一個臉盆。
吳恨跟著望過去一眼,汗顏不已。
這麼大個臉盆,這跟要了人的性命有何區彆?
但吳恨終究是沒有膽子拒絕,此時一咬牙關,生生應是,親自取過臉盆,並割破自己的手腕放血。
華九見此,眼中的怒色驀然消退不少,等到吳恨放出了不少血後,才擺手道:“行了,鑒於你也是急於求成而誤事,倒也是對主公頗有忠心。此番,便暫且留你性命,待回雍州之後你再自行向主公請罪吧。”
吳恨大鬆一口氣,還以為自己真得放乾鮮血而死。
聽此,趕忙連連道謝,止血退居一側。
“雲樾,回生丸。”
華九說完,倒也不再廢話,扭頭對自己的小徒弟說道。
等到雲樾將一瓶藥丸交到華九手中後,他又向阿奴招了招手,“你過來。”
而後,從身上掏出一柄匕首,隔開薑燕兒手指上的紗布,邊動作邊問道:“近三個月以來,可曾按照本座的吩咐,日日為主上敷上藥膏?”
阿奴小心回道:“一日不敢怠慢。”
“舒經活絡的湯藥呢?”
“亦未曾落下。”
“好。”
說著,當露出薑燕兒已然發黑的手指時,華九割破了她的指尖,令鮮血滴入方才吳恨盛血的臉盆中。
緊接著,打開手中的木盒,抓起裡麵一隻形似甲蟲,卻飛生八足、尖角的小蟲,先用匕首割去其中三足後,才放到薑燕兒手指上的傷口處。
“甲蟲”被割掉三足,一陣掙紮,但一觸碰鮮血之後,驀然安靜了下來,隻顧著瘋狂吮吸鮮血。
如此持續了幾分鐘後,華九閃電出手,將即將順著傷口鑽入薑燕兒體內的“甲蟲”彈入了臉盆中。
沒多久,另一隻體型相差無幾的“甲蟲”,竟從薑燕兒的手指內冒出頭,嘴上的獠牙大張著,似在示威。
同一時間,臉盆中的那隻似乎受到了某種刺激,突然飛起朝薑燕兒的傷口處飛去,同樣獠牙大張。
嗡嗡!
極為細微的振翅聲音,兩隻“甲蟲”幾乎瞬間飛出,相互在空中纏鬥在一起,彼此撕咬。
本就一旁凝神以待的華九,瞧準時機,將兩隻“甲蟲”拍進了臉盆內。
雲樾第一時間手持一張棉布蓋上,防止二者逃離。
做完這一切,華九的臉色好了許多,這才將手中的幾顆回生丸給薑燕兒服下。
而後,麵色一展,道:“快幫主上止血,然後每隔一刻鐘,給主上服下一顆回生丸。”
他將手中藥瓶交給了阿奴。
接著,又補充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阿奴道:“戌時。”
“戌時很好。不出意外,一個時辰後,主上將醒來,宛如涅槃重生。屆時,就連她自己或許都會認不出自己。記住一點,如果主上忘記了一些東西,爾等切莫多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