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大娘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等來盼來的不是晁門峪的哪個人,而是多年前來給她送來兒子晁家拴的音信兒、還把晁家拴的玉麒麟遞到她手上的後生。
“晁大娘,”夢獨叫道,他不知如何將晁家拴早已慘死的真相對晁大娘如實說出,多年以前,他就與死去的晁家拴“合謀”欺騙著晁大娘,是停止欺騙還是繼續美麗的謊言?“晁家拴,他,他……”他的嘴唇顫抖了一陣子,閉上了。
“好孩兒啊,你來這裡之前,見沒見過俺的家拴兒啊?”
“見過,見過哩。”夢獨撒謊道。
“在哪搭見過呀?”
“在青海啊?”
晁大娘說:“村主任騙俺說,他在新疆哩。”
夢獨不語。
晁大娘又開了口,道:“其實呀,俺知道了,家拴沒了。他什麼時候沒的,俺不知道,可俺知道他是真的沒了。俺信那個夢,他那是托夢給俺哩。這教那教的,俺不信,可俺信這些奇奇怪怪的事兒哩。”
“晁大娘,您彆瞎想了,您這是迷信哩。您想想看,他要是真的能托夢給您,為什麼早不托晚不托非得是前一陣兒托夢給您呢?”
“家拴他肯定是知道,俺在陽世的時候不多了,可他不想一直瞞著俺,他是托夢告訴俺,他在那邊等著俺哩,叫俺到了那邊以後,去尋找他哩。”
“晁大娘,您真的這麼認為?”夢獨問,這世上的怪事兒太多了,陰差陽錯的事兒太多了,任何人都難免會犯虛無的錯誤——也許,那不是錯誤,恰恰是事實,虛無的事實,在人世間,總像是有一隻巨手,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掌握著所有人的命運,任何人都逃脫不了這隻巨手的操縱。
“俺兒給俺托的那個夢,俺可是記得真真兒的呢。俺兒說他冷,冷,俺到哪裡給他送被子送棉衣哩?”
夢獨和葉曉晨愈加地驚詫了,夢獨問:“晁大娘,您說您還記得晁家拴是躺在什麼樣兒的地方?”難道,世上真的存在三維空間、四維空間甚至多維空間,所以另一個世界裡的人能夠借助某種人們看不見的神秘力量托夢給人間的人?
晁大娘再一次說起夢境裡她的兒子晁家拴所存在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兒的環境:潮濕,低窪,陰冷……
隨著晁大娘的喁喁講敘,夢獨的眼前浮現出晁家拴所處的恥辱墳地的景況,一幕幕,與晁大娘的敘說是那麼驚人的吻合。
敘說完後,晁大娘對夢獨說:“好孩兒啊,你來得正好,你得幫幫俺哩。彆看俺現在還能吃,還能動,可俺說走就走了哩。閻王叫俺三更走,不敢拖到五更時呢。”
“晁大娘,您彆這麼說。”
“俺都活到一百歲了,該挪挪窩兒了,給人間騰個地兒。可俺要是嘎崩走了,連兒子的準信兒都沒有一言半語,俺才真的閉不上這雙瞎眼哩。”
“行,晁大娘。您真的這麼想?”
“你把俺的夢,告訴那些大蓋帽兒吧,俺兒要是橫死的,他們興許能把壞人抓著哩。”
夢獨原來坐在晁大娘的身邊,一手輕撫著晁大娘的肩膀,他再度起了身,站在晁大娘的麵前,“撲通”一聲,又一次地跪倒在晁大娘裹過的變形的腳前,淚水止不住地流落下來,他將臉埋在晁大娘的膝上。這一刻,他決定了,決定將殘酷的真相對晁大娘和盤托出。他還感覺到,如今,對於晁大娘來說,真相雖然殘酷,但毫無疑問的,這位百歲老人早經做好了接受任何殘酷真相的心理準備,甚至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也許,現在,撥開晁大娘心中的迷霧,讓她失明的雙眼看見真相,才是對她的慰藉,也是對代他而被葬入恥辱墳地的晁家拴的最好慰藉。他抬起臉來,看著晁大娘,抹掉了臉上清澈的淚珠兒,說道:
“晁大娘,晁家拴托我帶給您的那個玉麒麟,您收好了吧?”
“俺一直好好的藏著哩,就放在俺床頭上的箱子裡,最底下一層,沒事兒的時候,俺會摸出來,放在手裡摸啊摸的,就像摸俺兒的手哩,俺還記著你跟俺說過,他會來看俺,把玉麒麟戴到脖子上……”
“晁大娘,今兒個,我就帶您去找您的兒子,您見了他……”夢獨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晁家拴的屍首早就與那一片帶著恥辱印記的泥土融為一體了。
“咋,好孩兒,”晁大娘說,“你也蒙起大娘來啦?家拴死啦,他在夢裡跟俺說過好多回了哩。俺倒是巴不得他還活著哩。哦對啦,有一回做夢,俺把那個玉麒麟戴到了他的脖子上哩。”晁大娘的聲音裡含著哭腔。
“晁大娘,您的夢,是……是真的。晁家拴他二十幾年前,就……就已經……已經死於非命,被歹人逼死了。”雖然這些話對晁大娘來說很是殘忍,但是夢獨此刻隻能硬著心腸說出來。
夢獨和葉曉晨注意到,儘管晁大娘對兒子晁家拴的死早有預料早有心理準備,甚至已經在心裡接受了他的死亡,但當她聽到夢獨的話時,臉上悲傷的表情還是瞬間石化,嘴巴微張著,看不見人和物的眼睛大睜著,一句話說不出,半晌過後,才問道:“好孩兒,你,你咋知道哩?你,你能有他的玉麒麟,俺信你。俺一百歲了,你可不能騙大娘啊,這……這是咋回事兒啊?”
“晁大娘,二十六年前我就騙了您,可,可我是沒辦法才騙您的;說真的,不是我要騙您,是您的兒子晁家拴要我騙您的。”夢獨哽咽著說道。
晁大娘放大悲聲說道:“他死了二十六年了,怕是早就爛得連骨頭渣兒也找不到了。俺……俺還能到哪裡見他哩?這,這二十六年,俺是……俺是白活了哩。”老人還是控製不住地嚎啕起來,老身顫抖,淚水卻被痛苦地封閉著。
“晁大娘,您聽我說,您聽我說……”夢獨勸慰道。
“晁大娘,您聽夢獨把情況原原本本告訴您啊……”葉曉晨勸道。
晁大娘止了哭聲,問:“對,你怎麼知道這些啊?到底是怎麼個事兒啊?好孩兒?”
葉曉晨將一個小板凳放到夢獨的身後,輕輕拍了拍夢獨的肩膀,夢獨抬起身子,坐到了小凳上,兩手握著晁大娘的手,輕聲地,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命運遭際大致講了講,當講到自己黑夜回夢家灣得知自己的“死訊”時,講到了他在深黑的夜裡去扒開那座屬於他和晁家拴的墳墓,他開始講得詳細起來……
晁大娘的身子不時地輕顫一下。
夢獨放開晁大娘的手,掏出晁家拴的遺書,慢慢地,一字一句地為晁大娘讀起來……
晁大娘的一隻老手,放到了夢獨的頭上,輕輕地摩挲著,摩挲著,哭道:“俺的兒啊,你……可受苦啦,為了能……有個媳婦,你受苦了,還搭上了命。唉,入贅到人家,說起來,你成了人家……家裡的受氣包媳婦啊?都怪娘糊塗,總,總想著你能傳下個後,那後,也是人家的後。都,都是娘害了你啊——”
夢獨和葉曉晨安撫了晁大娘好一陣子,晁大娘的情緒才稍微平靜了一些。
夢獨難過地說:“晁大娘,當初瞞您,實在是不得已。晁家拴是一片孝心,還在活著的時候就預感到如果您知道他人沒了,您怕是沒法兒支撐下去,他不能在您身邊孝敬您,可他想讓您能多活一些年。”
晁大娘對夢獨說:“好孩兒啊,你得答應俺一件事兒。”
“什麼事兒,您說。彆說一件,就是一百件,我也答應您。”
“你得帶俺去那個地兒,就是埋葬家拴的那個地兒,你說,叫個什麼,恥辱墳地?他就是化成了土渣渣,俺也得把他帶回來,等哪天俺跟他去了的時候,俺娘兒倆,就葬在一處。”
“晁大娘啊,我們這次來,就是要把您帶到那裡去看看家拴的墳,說起來,也是我的墳,夢家灣人,魯山鎮人,還有呂蒙縣知道我的人,都以為那是我夢獨的墳墓哩。我們不僅要把您帶到家拴的墳前,我們還要帶您找您說的那些大蓋帽兒,讓他們把壞人揪出來,得讓惡人受到懲罰哩。”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晁大娘又抹了抹眼角。
“隻是,時辰不早了,”夢獨說,“咱明兒一早就出發。”
晁大娘卻不應,堅決地說道:“不,不行,俺現在就去,你現在就帶俺朝那裡去!”
其實,哪怕他們急行至蓋渝縣城客運站,也趕不上開往呂蒙縣的晚班車了,但見晁大娘的意誌是那樣堅定,夢獨和葉曉晨隻好答應馬上出發。到了縣城,如果有私人承包的大巴或中巴車,就可連夜趕到呂蒙縣,實在不成,就出大價錢坐出租車。
整好行囊,他們出發了。
雖然下山的路較長,也較為難行,但夢獨和葉曉晨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漢輪流背著晁大娘前行,也不是太大的難事。
夕陽把金光灑在他們三個人身上,一閃一閃的,漸漸的,暗了,他們被罩在大山的陰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