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晨說的沒錯:養老院也是一個小社會,說不定比咱們看到的、經過的社會現象還黑還毒呢。
煤城雖是個小地方,但近些年很多老人的觀念也越來越與大都市人接軌,開化起來,為了不拖累子女而選擇入住養老院度過晚年生活,加上報紙、電視、網絡的宣傳誤導,使得老人們以為進了養老院就好像進了幼兒園,唱歌跳舞返老還童,那麼多的老人向往養老院,便花錢住進去,可是一當住進去,卻很快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與他們想象的、與各類媒體傳播的大相徑庭。於是,有些老人從養老院重新搬回家中;與此同時,又有更多的老人心懷向往地住進了養老院中。如此惡性循環,卻換了新的老人。
好在,瞿冒聖入住的福壽養老院,是一家看上去很美的養老院,是一家軟硬件看上去都很過硬也很完善的養老院,自我廣告宣傳說集醫療、養老、護理、康複、文娛、鍛煉、休養為一體的綜合性醫養結合養老院,配有診療室、康複室、功能鍛煉室、娛樂室等功能區域——但實際情況卻遠非如此,有的功能區域壓根兒沒有,有的功能區域有雖有,卻鮮少開放——何況,這裡收費是比較高的,因而一般的老人是舍不得花錢進去養老的。所以,能住在福壽養老院裡的老人們,要麼原來在社會上曾在體製內供職而如今仍有著較可觀的經濟收入,要麼是子女混得很闊願意花錢把老人送進養老院,自己呢,落得清閒。所以,住在這家養老院裡的老人,成分複雜,有不少人曾有過在社會上撞得頭破血流的不堪經曆,但正是那些經曆,讓一些人升華得善良大度了,但也讓一些人墮落得一顆生滿老繭的心又壞又硬。
更彆忘了,福壽養老院,是看上去很美。內裡的種種齷齪,便被看上去很美的東西給遮蔽住了。
人,一個,一個,又一個……聚而成群,在結成貌似互幫互助的團體的同時,不可避免地分成三、六、九等,這簡直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和規律。福壽養老院雖集結的是風燭殘年、行將就木的老人,但仍難以幸免。
福壽養老院裡老人們的三、六、九等,並沒有固定不變的、統一的劃分標準,它隨時會改變。那些身體健壯且能言善辯的老人自然是上等人,那些身體孱弱且木訥口拙的老人自然是下等人;那些有子女常來看望並且子女在社會上有地位的老人自然也是上等人,那些沒有子女的老人倘身體狀況不佳自然也是下等人……總之在這裡,上等老人與下等老人的分化受到多重因素的製約,萬言難儘。
倘按照身體狀況、子女狀況來看,身有殘疾行動不便無兒無女連說話都很不利索頭腦也不定時短路的瞿冒聖當屬下等老人裡的下等老人,然而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瞿冒聖有時是上等老人,有時是下等老人,有時介於上等老人和下等老人之間,這便使得福壽養老院裡的工作人員得根據情況調整思路調整目光地對待瞿冒聖,以免出岔子,影響養老院的建設和發展。
瞿冒聖的腦殼仍是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的,他在養老院裡的許多決定當然是在他清醒的時候作出的,並且大多付諸實施。譬如,他的穿著,他堅決不穿養老院裡發給老人們的衣服以便讓老人們統一著裝,而是永遠穿他自帶的衣服,他的衣服是黃色的,哪怕是在大冬天裡,彆的老人穿的是黑色的羽絨服,而他在黃棉襖黃外衣外加穿著的是黃大衣。他以身上永遠的黃衣服來提醒彆人,他曾經有過的榮耀,同時也提醒彆人他曾經有過的背景,以此告訴他人,在這裡,他不是個弱者,而永遠是個強者,是個人上之人。不知他積攢了多少黃衣服,似乎多得永遠穿不完,似乎多得可以穿到下一輩子。果然,他的黃衣服起了作用,令很多以貌取人的人對他高看一眼,養老院的工作人員麵對他的黃衣服時,言語與舉止上多少會收斂一些。
何況,不止黃衣服可以說明著瞿冒聖的不凡的身世和閃光的經曆,還有,每年的八月一日前的幾日及春節前的幾日裡,煤城市總會有有頭有臉的人帶上慰問金和慰問品來看望瞿冒聖,順帶著來慰問養老院的老人們,還有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跟隨著呢。這又無形中提升了瞿冒聖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這個時候,瞿冒聖戴著他的軍功章,還佩戴著大紅花,成了上等人裡的上等人,老人們當著上層來賓顯示著對他的尊重,工作人員更是對他服務得麵麵俱到,唯恐有什麼不周。
瞿冒聖清醒的時候,會手搖輪椅加入老人們的聊天群中,在冬天的陽光下,或者是在夏日的樹蔭裡。他雖然半身不遂,可是一雙手卻還是那麼的靈活自如並且很有力道,大約是幾十年如一日手握健身球所導致的奇效吧?他手搖輪椅進到聊天的老人群裡,先是歪著腦袋洗耳恭聽一陣子,然後便運作起他那一直張開著的、流著涎水的口腔,發出怪怪的、不夠連貫的說話聲,說得很慢,卻透著執著,有一種當仁不讓的居高臨下——大約是意識到年歲大了,自知死到臨頭了,哪怕是有比他級彆更高的人物在場,他也並不顧忌,像是刻意地、努力地要回到在學員十四隊擔任隊長時懸吊在牆上的那種睥睨眾生的高傲感覺。而他講述最多的、讓彆人耳朵聽出老繭來的,也正是他在學員十四隊時一句頂一千句一句頂一萬句的尊嚴和威風。由於說話的艱難,他不再說得那麼事無巨細,聽上去像是單位裡的情況簡報,但流著口水的瞿冒聖說著說著,總不會忘記加上他的濃墨重彩的一筆,這就是,他化身鐵麵包公,嚴懲了好多個違法亂紀的學員,特彆是一個名叫夢獨的學員,忘恩負義拋妻棄子,竟然妄圖當皇上家的駙馬爺,最後,“最後,被,被我給,給鍘了……鍘,鍘成了七截……”
這個時候,神智清楚的老人們看出來,瞿冒聖的腦殼又不靈醒了,還聽了出來,瞿冒聖將這個名叫夢獨的學員跟陳世美混為一談了。
所以,儘管夢獨從未來過福壽養老院,但這裡的很多人都知道有個曾經年輕的年輕人是個宋代陳世美,都知道臭名遠揚臭名昭著的夢獨!
神智昏亂的瞿冒聖,這個時候自然成了弱者,老人們厭惡地看著他,還有人朝他腳下吐口水。
有人罵瞿冒聖:“老扒灰。”
有人說:“他連兒子都沒有,到哪裡扒?”
“裝得像個正人君子,誰不知道他偷看女大學生洗澡?”
“就他這號人,還教書育人?還不得全把學生們帶到溝裡去?”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個夢獨?”
“要是真的有,那那個名叫夢獨的後生,遇上這個假聖人,算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誰說不是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