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錯，沒想到您還有這種手段。”
柳笙看老神官雜亂的白發覆在臉上看不清神情，隻是一直沉默著，也不抬眼看她，於是主動開口打破寧靜。
潛台詞不言而喻，然而老神官還是無動於衷，仍是垂著腦袋，靠牆無力地坐著，隻是默默揉著自己酸脹的膝蓋。
柳笙沒有同情他，繼續問道：“就因為我們的信仰不同，您就要用這樣的手段？引入此等的力量，即使知道這力量會害死人？”
說到“害死人”幾個字，那佝僂的身影才抖了抖，虛弱的聲音在牆邊弱弱響起。
“他們……還好嗎？”
“還好及時疏散，大部分村民無恙。但還是有兩人去世，李桂平和張月梅，都是種地好手，本來希望在蓮塘村開啟新生活的。”
柳笙的語氣很平靜，但在老神官聽來，重似千斤。
“我……我當時不知道會這樣……”老神官用皺巴巴的雙手捂住臉，語帶哽咽。
“您向無上神舉報的時候不知道會招來這樣的存在？”
“我不知道，我以為，隻是神罰……”結結巴巴地解釋著，老神官的身子越來越卑弱。
“您以為隻是對我一人的懲罰，但是現在您知道了，神罰就是引入詭物銷毀我的信仰值。”柳笙冷然問道，“現在，您後悔嗎？”
老神官沉默了許久，地下室的陰暗在他身上蔓延，仿佛就要將他拖入黑暗中。
“不後悔。”不知過了多久，三個字幽幽響起。
柳笙對這個回答沒有意外，點了點頭，臉上不再猶豫，似乎做了某個決定。
但意外的是，老神官也似乎下定了決心，決定將這些日子來埋藏在心中的話全盤托出。
“我不後悔，因為你信仰的根本不是無上神，你所謂的傳教也不是真的為了無上神。”
老神官一口氣說道，然後喘了口氣，語氣激動地繼續說著。
“既然如此，你是異端，跟隨你的也是異端，無上神降下神罰清理異端也是合理。”
“說起來，早在我發現你修改神書成為異端的時候，我就想下手殺了你，結果被你先下手為強，囚禁起來。”
回想起來，那時候他還在感慨、在驕傲，能有如此出色的青年神官。
直到有一日，他接觸到來神廟參拜的新人神官，看了新人手上的神書，才意識到不對。
“你把所有關於無上神的字眼都換成了什麼地母大人……你也是膽大包天。”
柳笙笑了笑：“傳教，還是要全麵一些、做仔細一些才好，我隻是頗有些經驗，還有個很好的老師。”
“誰？”
“嗯……一個姓唐的前輩。”
神書是特殊道具，柳笙本來也擔心沒法改。
還好逐漸掌握力量的世界參悟過，替換關於神的具體字眼並不影響神書的道具效果，因為它的效果來源於一些環環相扣的代碼，隻要神書指向的神是真實存在就能發揮作用。
“如果當時我能殺了你，如今滿城異端的場景就不會出現了吧……”
老神官說到這裡，頗有些遺憾。
“你是在遺憾什麼呢？”柳笙忽然問道，“你是遺憾無上神失去了這一城的信仰？還是遺憾你的使命無法完成？”
頓了頓：“你能確定，你信仰的真的是無上神嗎？”
聽聞這最後一句，老神官忽然渾身巨震，猛然抬起須發淩亂的臉，掩在額發下的雙目發狠似的看向柳笙。
“你……什麼意思？”雖然目光惡狠狠，但老神官的聲音是顫抖著的，似乎有些慌張。
“你其實也發現了吧？”柳笙淡然道，“你說不清楚為什麼信仰無上神，也說不出從什麼時候開始信仰的，你甚至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做上大神官的，做大神官以前的生活究竟如何，一概不知。”
“我，我，我……”老神官乾得起皮的雙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這一句句話，將他體內的邏輯回路打得七零八落。
然後，這一次沒有觸發保護機製——也就是阻止他們深入思考的BUG。
柳笙在心中默默給世界點讚。
【深度思考、追求真理才是擁有人性的開始，模擬思考不算，我深有體會。】為老神官解開最後一道鎖的世界如此說道。
老神官努力回憶著，卻發現自己的過往如同鏡花水月一般，沒有真實的體驗，隻有一些他以為存在的記憶。
他從沒有真正地去思考過，他沒有爹娘，沒有童年，也沒有中年，好像直接跳過了所有的歲月，直進入耄耋之年。
肺部不好，總是咳嗽，腿腳不好，下雨天膝蓋會痛。
說話嘮嘮叨叨，總是想以過來人的身份說些什麼。
這就是他，一個害怕一摔跤就會嘎了的老頭子。
至於為什麼會成為神官，還升為老神官，來到這個奇怪又陌生的城市，一概不知。
“為什麼會這樣？”老神官儘力回想著，像是在水中用手拚了命地撈取月影，但破碎的月影還是不斷從他的指間流去，抓不住一絲。
但他隱約有種感覺，這種思考早就發生過，但總是不了了之。
“你發現了，但你卻無法真的思考下去，這一切都是拜你信仰的無上神所賜。”柳笙無情地指出。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老神官倔強地梗著脖子說道。
“看你的神情，你明明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假裝不知？”柳笙看到老神官一副鵪鶉的模樣，不禁搖了搖頭。
“為什麼要假裝？是啊，為什麼呢？換做是你，忽然發現一切都是假的，你會如何應對？”老神官被柳笙直接戳破了偽裝，脖頸青筋儘出，尖聲吼叫而出。
此時的他不再說幾句就咳嗽，聲音也不如原本那般蒼老，似乎他正在慢慢脫離原本的人設。
“如果是我，我不會遵從安排，我要努力掙脫一切設計，去跟我的創造者麵對麵。”柳笙平靜地說道。
老神官冷哼一聲：“然後呢，你能做什麼？”
“得看我的經曆，如果我曾遭受不公，我要去質問它；如果我的人生很美好，我會去表達一聲謝謝。”柳笙想了想，認真地回答道，“總之，我希望知道真相，起碼問清楚設計的目的、意圖、想法也好，至少知道我存在的初衷究竟是什麼。”
“哼，我存在的初衷就是給你做引導。”老神官氣惱地說道，“這就是無上神對你的仁慈，希望你能獲得更多信仰，結果你是怎麼報答的？”
“但我獲得的信仰是真實的嗎？”柳笙反問，“按照你們設計的路徑，您想想，是真實的嗎？”
這一句話，老神官又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