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京城之行,對於杜謙的影響的確很大。
他是個少年老成的性子,當初到了江東之後,不管碰到再大的事情,他基本上都能保持冷靜,至少明麵上保持冷靜,讓彆人不太能夠看得出來他的情緒。
但是這一次,李雲一眼就看了出來,他有些不太對勁,看起來失魂落魄的。
京城的所見所聞,讓杜謙心中大為觸動。
他是生在京城,長在京城,自小見慣了京城裡的繁華熱鬨,也見識過京城裡的醃臢醜惡,但是卻沒有見過這樣一個敗落而又淒涼的京城。
整個京城內部,生死已經儘在人手。
而且,這種生死操之人手的狀態,與從前皇帝做主的時代還不一樣,最起碼皇帝也是守規矩的,朝廷裡的事情,皇帝也不一定能夠完全說了算。
但是那三位節度使,如今卻的確可以為所欲為。
他們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如果霸道一些,甚至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借口。
當然了,隨便找個理由借口,也沒那麼難。
雖然在很早的時候,杜謙就在心裡推演預測過大周王朝的衰落,但是事到眼前,還是讓他很是震動。
畢竟他當初離開京城到越州赴任的時候,京城其實明麵上還是相當正常的,短短三年時間。
仿佛已經是換了個朝廷,換了個京城一般。
李雲讓人備了酒菜,等杜謙平複了心情之後,二人隔桌對坐,杜謙一五一十的把京城的經曆,同李雲說了一遍。
等說的差不多了之後,他放下筷子,歎了口氣:“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朝廷雖然短時間內,不會把我們江東作為目標,但是遲早一定會對江東,以及整個江南動手,隻不過動手的這個朝廷,不一定是武周朝廷就是了。”
李雲摸著下巴想了想,然後仰頭喝了口酒,看向杜謙,緩緩說道:“這也不奇怪,如果不清理各地的藩鎮,他們占了京城,占了中原,與從前也沒有太大的分彆。”
“亂世到來,不可能將一個大周,一分為十幾,將來總是要見個高下的。”
李某人笑著說道:“不過我好奇的是,那三位的關係,似乎並不是特彆好,當真就能這麼親密無間的合作,一起同心協力的去征討其餘藩鎮?”
杜謙也認真思考了一番,隨即微微搖頭:“可能性不大,一定會生出矛盾,生出間隙。”
他輕聲道:“但不管他們是分還是合,京城一定會遭遇再一次動蕩,到時候不僅僅是京城,恐怕整個關中的百姓,都要再一次麵對浩劫。”
說到這裡,杜使君仰頭喝酒道:“書裡說,牽一發而動全身,原先我隻把這話記在了下來,未必就能當真明白,如今終於徹底明白了。”
“一個不起眼的鹽商,不起眼的中原之亂,隻兩年時間,就讓一個偌大的王朝,崩潰到了如今的地步。”
李雲想了想,開口道:“杜兄,我原不信什麼天命,也不信什麼虛無縹緲的國運,國祚之類,這兩年看下來,有時候有些事情,確實很玄乎。”
“單就這兩年的事情來看,哪怕朝廷失誤一點點,事情都不會糟糕到如今這個地步,但是偏偏,朝廷每一步都走錯,每一個選擇,都是最壞的選擇。”
李某人搖頭道:“最近幾年都是如此,真是古怪至極。”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很難解釋清楚的,一些真真切切發生過的,記錄在史書上的事情,就很是蹊蹺。
比如說,另一個世界的崇禎年間,幾乎年年天災,十幾年沒有斷過,尤其是從崇禎十四年一直到十六年,十七年,京城附近連續幾年時間大疫,而且是極其厲害的傳染病。
這些天災,當然可以理解為因為發生了天災,所以導致亡國。
但是從玄學的角度來說,也可以理解為,因為氣數已儘,所以天災頻頻。
個人角度不同,所見所想自然也不儘相同。
如今武周王朝,在李雲看來,就是氣數已儘了,不然這兩年發生的種種事情,就未免太過巧合。
杜謙仰頭喝了口酒,終於振奮了精神:“我生長在京城,見到京城此時情景,所以心神動搖。”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但是現在,不是思慮這些事情的時候了。”
杜謙放下酒杯,對著李雲說道:“當務之急,是把江東的事情做好,二郎雖然看起來威猛,但卻有一顆仁德之心,聖王俱備,我相信總有一天,二郎能夠救生民於水火之中!”
“聖王俱備。”
李雲琢磨了一下,搖頭笑道:“這話對我來說太大了,我現在可以說是既不聖也不王,充其量,也就是對黎民百姓,有一些惻隱之心。”
杜謙正色道:“惻隱之心,便是仁心。”
二人深談了許久,最後終於把話題,落到了實務上。
“江北的戰事,已經打起來了,趙成打的相當不錯,趁平盧軍還沒有到齊,連夜帶人出去襲營,一個晚上加半個白天,打掉了平盧軍五六百人的兵力,還繳獲了不少帳篷錢糧之類的物資。”
“如今,平盧軍的主力已經到了揚州,並且把揚州給圍起來了,但是揚州堅固,隻要不是物資短缺,趙成守城不會是太大的問題。”
“這幾天,受益兄好好歇息歇息,等你歇息過來,這江東的政事還是交給你處理,我便離開金陵,去前線領錢塘軍,開始準備這一次江北之戰。”
杜謙又喝了一杯酒,沉聲道:“我今天休息一天,回去睡一覺,明天就能來辦理公事。”
“不著急,不著急。”
李雲看著杜謙,笑著說道:“受益兄回家裡,好好陪幾天妻兒,緩上一緩。”
杜謙又喝了杯酒,吐出一口酒氣,說了個“好”字。
見他喝酒不停,李某人給他倒了杯酒,想了想之後,緩緩說道:“杜兄,家裡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不必客氣,直接同我說。”
他敬了杜謙一杯酒。
“我現在,頗有些能耐了。”
杜謙抬頭很是認真的看向李雲,又默默說了一聲“好”,然後端起酒杯:“我敬二郎一杯。”
這天,江東的一把手跟二把手,推杯換盞,談天說地,暢談天下大局。
從十三歲就在京城學會裝醉,並且從那以後,再沒有真正醉過一次的杜十一,這一天喝了個酩酊大醉,被人抬回了住處。
回到家裡,他又吐了個天昏地暗,當真好幾天才緩了過來。
幾天之後,徹底恢複過來的杜謙,又重新到了金陵府衙,接過了李雲的差事,兩個人簡單“交接”了幾件要緊的事情之後,杜謙才笑著說道:“那天晚上忘了跟二郎說了,如今我已經是金陵府尹了,朝廷欽封的。”
李雲很給麵子,拱手笑著:“恭喜恭喜了。”
“不過二郎的職位,暫時還沒有變動。”
“我的不要緊。”
李雲笑眯眯的說道:“現在,朝廷哪怕貶我做青陽縣令,對我也沒有什麼影響了。”
杜謙點頭,又說道:“再有就是賦稅的事情,天子的意思是,江南道可以給咱們占了,但是賦稅錢糧一定要交上去。”
李雲聞言,冷笑了一聲:“交錢糧,也要先等我打完這場江北之戰再說,要是我打輸了,就乖乖給朝廷交幾年錢糧。”
“要是老子贏了!”
李某人咧嘴一笑:“讓朝廷儘管派人來收就是。”
交接過程很快結束,因為李雲要去籌備軍事,直接起身離開:“杜兄,江東政事,就交給你了,我明天就離開金陵,去籌備江北之戰。”
杜謙起身相送,一路把李雲送到府衙門口,將要分彆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笑著說道:“這幾天在家,我突然想起一個很好的表字,適合二郎。”
“這表字,不一定要釋名,也可以從誌向中取。”
“那天我們喝酒的時候,二郎言語間已經有普救蒼生,經世濟民的心思,不如這表字,就從經世濟民四字中取如何?”
李雲聞言,突然心中一動,有些興奮的挑了挑眉:“受益兄的意思是,我叫李世…”
“就取字經濟,如何?”
李雲興奮的表情,很快僵硬在了臉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氣來,擺了擺手:“罷了罷了,這個事情,以後再說,以後再說。”
“我正在找人繪製江北的詳細地圖,我去看看地圖畫的怎麼樣了,等我忙完了江北的事情,再回金陵,同受益兄喝酒!”
杜謙拱手作彆,深深低下了頭。
“恭送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