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傳詔命的太監,離開的時候,最後看了一眼薑堰,語氣都嚴厲了一些。
“薑將軍,朔方軍已經開始進兵,貴部本月之內,也要開始進攻叛軍,不然貽誤了戰機!”
他聲音變得尖細起來:“朝廷下一次,便不是派使者下來,而是直接拿人來了!”
薑堰戰戰兢兢,對著這使者低頭抱拳,剛想要說什麼,抬頭一看,使者已經走遠。
這位薑將軍愣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渾渾噩噩的進了屋裡,一路來到了蘇大將軍病床前,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叩首道:“大將軍,末將本事微淺,實在,實在…”
他低頭叩首,聲音都在顫抖:“大將軍,教一教末將罷…”
身為武將,薑堰這個人能力雖然不行,但是他並不怕死,這會兒戰戰兢兢,倒也不是因為畏死。
他是害怕,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領兵,將蘇靖好容易保全下來的兩萬江南兵,又統統葬送在戰場上。
蘇靖這會兒已經睜開眼睛,他默默的看著跪在自己床邊的薑堰,久久沒有說話,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用極其沙啞的聲音說道:“五萬朔方軍,如果肯儘全力,此時早已經…早已經跟叛軍主力交手,乃至於決戰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隻接觸了三四回。”
說到這裡,蘇靖默默搖頭,歎了口氣:“隻可惜,朝廷…朝廷沒有給老夫足夠的時間,不然…老夫帶的這些江南兵,未必不如朔方軍。”
蘇靖之所以在中原吃了虧,一來是因為他在人數上懸殊太大,武器裝備也隻是普通地方軍的裝備。
更重要的是…訓練時間太短了。
他到江南平亂,是被朝廷派來救場的,那個時候,裘典之亂已經爆發了好幾個月,他在江南征召的又都是新兵,卻沒有時間訓練。
隻在寧國縣草草的練了一兩個月,便緊急投入了戰場。
而兩個月時間,能拉出一支上戰場的兵,便很難得了。
即便如此,因為錢塘郡的陷落,錢塘郡不少人都在罵他蘇靖的娘。
之後裘典之亂還沒有完全結束,他就又被朝廷調派到了中原平亂,本以為中原的叛軍應該與裘典之流相差不大,哪知道那位天補大將軍還真有一些本事,十幾萬叛軍雖然稱不上精兵,但是組織度與地方上的軍隊已經沒有什麼差彆。
再加上兵力懸殊,這些沒有怎麼經過訓練的江南兵,自然吃了虧。
本來,哪怕吃了點小虧,蘇大將軍往後退一退,抓緊時間把訓練給弄起來,慢慢還是能夠跟叛軍僵持住的。
時間一長,以戰代練,慢慢就能磨練出一支精兵出來。
而這個時候,先是戰事不順,再加上朝堂上的政鬥導致長子被下獄,這位已經年紀花甲的老將軍,舊傷複發,便真的就一病不起了。
病來如山倒。
他已經沒有壯年時候的心氣與精力,再去一點點扭轉乾坤了。
沉默了許久之後,蘇靖才繼續說道:“你…你若是領兵去河南府,隻要吃上一兩個敗仗,軍隊必然…必然嘩變。”
薑堰抬頭看著蘇靖,憂心忡忡。
他擔心的正是這一點。
雖然他也全程參與了這支江南兵的訓練,但是一直到現在,他的威望都遠不如蘇大將軍,蘇大將軍鎮得住場子,他卻不行。
“大帥。”
薑堰低頭道:“您…指點指點末將罷!”
他是京城來的,他家裡人都在京城。
京城的詔令,蘇靖可以抗命,但是給他的,他卻違抗不得。
“你既然要打…”
蘇靖閉上眼睛,劇烈咳嗽了幾聲,開口道:“便隻能似…似攻實守。”
“伱…兵進河南府,叛軍發覺以後,一定會朝著我軍撲殺過來,你一路上,要…要一直收縮陣營。”
“雖然是在往前進,但是要時刻準備防守。”
“打…打上幾仗,士氣上來了,還能夠繼續打一打,若…若是吃了個大敗仗。”
蘇靖劇烈咳嗽了幾聲,幾乎咳出鮮血,他隨即痛苦的閉上了眼睛,似乎預見到了戰敗的慘烈情景。
他心裡非常清楚,叛軍在朔方軍那裡連續吃了虧,此時士氣也不會太高,而想要提振士氣,最好的辦法自然是打個大勝仗。
因此…己部隻要入場,一定會被叛軍猛攻。
“便…神仙難救了。”
“到時候,你儘力活命罷。”
薑堰低頭,幾乎流下淚來:“末將…末將記住了。”
他起身,對著蘇靖低頭抱拳:“大將軍…保重身體,若能僥幸得勝,末將再回來探望大將軍。”
說罷,他轉身離開。
蘇靖躺在床上,望著床板出神。
他現在,一丁點力氣都沒有了。
好幾次已經到了生死邊緣。
此時對於他來說,最好的選擇自然是留在宋州養病,不管是病愈還是病死,最少他的聲名能夠保全,不至於一世英名,損在那些叛軍手裡。
但是想到那些江南兵,想到薑堰…
蘇大將軍聲音沙啞:“來人。”
很快,有人低頭進來,問道:“大將軍,您有什麼吩咐?”
“給…給我熬藥。”
蘇靖咳嗽了好幾聲,聲音更沒有力氣了:“告訴薑堰,讓他…讓他找人抬我隨,隨軍…”
“出征。”
…………
越州城。
最終被李雲一句“我來平息”給噎住的鄭府公,還是沒能帶著李雲一起前往明州換防,他在離開越州趕往明州之前,看了看送行的杜謙跟李雲,尤其是看向李雲。
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這位鄭觀察才沉聲道:“江東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情,希望李刺史鎮壓得住。”
李雲很是自信,笑著說道:“府公放心,要是出了什麼我鎮壓不住的亂子,下官以命相抵。”
鄭蘷怒哼了一聲,上了馬車:“那個時候,動輒就是成千上萬人的身家性命受損,李刺史一條命,怕抵償不了!”
說完這句話,鄭蘷的馬車緩緩離開。
李雲目送著馬車緩緩消失,才扭頭對著杜謙說道:“朝廷裡這些做大官的,不管本事行不行,口才都是一等一的好,我差點便被他勸服了。”
杜謙笑著說道:“都是這樣的,不會做事沒關係,會說話就能混個前程,尤其是世家大族出身的,更是如此。”
他望著鄭蘷離開的方向,淡淡的說道:“反正當了官,大多位置是不用自己做事的,隻要自己不乾事,旁人便不知道他無能。”
身為世家子弟,杜謙自然有資格說這種話,他說到這裡,看向李雲,問道:“二郎明天動身去婺州?”
“是。”
李雲笑著說道:“我這個婺州刺史,必須要去履職了,不過我是帶著人去,很快就可以大體上接管婺州,至於一些細枝末節,就隻有等到楚王走了之後,再慢慢著手接管了。”
說到這裡,看向遠方,問道:“杜兄覺得,江南會不會因為楚王而亂起來?”
“原先我還不敢肯定。”
杜謙兩隻手攏在前袖裡,開口道:“但是鄭蘷來了這麼一趟之後,我覺得…有人鬨事的可能,要有七八成。”
李雲點了點頭,開口笑道:“我原來的估計,也就三四成可能性會鬨起來,沒想到那個楚王,下手這麼重,有明州的先例在,其他其他州郡不會束手待斃。”
說到這裡,李雲看向杜謙,問道:“杜兄,你覺得這事,那位楚王殿下…”
“是不是故意的?”
“多半是。”
杜謙低哼道:“他被派到江南弄錢,是太子的意思,假如因為這件事,惹得江南亂起來,那麼即便有過錯,太子的過錯也更大。”
“而他在江南下重手,一定能弄到不少錢,就是很漂亮的完成了朝廷交代的差事,回了京城,誰也說不了他什麼,鄭蘷還一口一個江南大局,人家姓武的,卻根本沒有把江南大局瞧在眼裡。”
李雲若有所思,開口道:“這麼說來,先前我還小瞧了這位楚王。”
二人閒聊了一陣之後,李雲對著杜謙抱拳道:“杜兄,今天我就要回去收拾收拾家裡的東西,準備搬家到婺州了,等這一次楚王帶來的動亂平息,我再回越州,找杜兄喝酒。”
杜謙拱手還禮,開口笑道:“等這件事情做成,二郎要名震江南了。”
李雲笑了笑:“相比較名震江南,我更希望能借著這個事,拿捏拿捏江南的鹽道。”
二人行禮作彆,將要分彆的時候,杜謙忽然叫住了李雲,他猶豫了一下,開口道:“二郎,假如武元佑此舉,未曾引起江南大亂,咱們是不是就不要…”
李雲啞然一笑。
“杜兄是覺得如果亂不起來,我會派人去把亂子挑起來?”
杜謙看著李雲。
“這事不難。”
“這事的確不難。”
李雲笑著說道:“正因為不難,如果我想去做,用不著等楚王過來,我原先就可以去做,杜兄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杜謙深呼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笑容:“是這個道理。”
李雲拍了拍杜謙的肩膀,緩緩看向天空:“杜兄,傳聞西方有一種鳥,叫作不死鳥,每當它快要老死的時候,便會在巢中自焚,浴火新生。”
“江南如果有動亂。”
李某人聲音堅定。
“杜兄便當成是新生的烈火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