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觀察使,已經是地方上最頂級的官員,沒有之一了。
事實上,觀察使這個職位,是近幾十年才有的,大周中央朝廷強盛的時候,不管是觀察使還是節度使,都是不常設的官職,最近幾十年,國力漸漸衰頹,才需要常設觀察使節度使等官員,來維係朝廷對地方上各州的統治。
但是不管怎麼樣,現在的鄭蘷,就是一方大員。
而能在朝廷裡坐到這個位置,說明他受到了鄭氏的鼎力支持,也可以說明,他應該是鄭氏的主脈出身,至少是離主脈不遠。
這個時代,人人以世族為偶像,大家都覺得這些世家大族的成員出身高貴,如果是鄭氏嫡出的女兒,恐怕當朝宰相也會爭著求娶。
雖然鄭蘷這裡說的侄女們,大概率是遠房的侄女,不太可能是鄭氏主脈的嫡女,但是對於李雲這種身份,這種出身來說,能被鄭蘷提起親事,已經是莫大的榮光。
如果李某人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人,如果他真的是讀了一點書的普通將軍,這會兒大概率已經激動不已,納頭便拜了。
但是李雲,卻擁有一個不同的靈魂。
他對於這個時代所謂的世家大族,並不以為然,甚至是有一些反感的,畢竟他這一年以來,其實見識過不少世家大族出身的人,前有裴璜,後有崔紹,都是不怎麼把尋常人瞧在眼裡的所謂貴公子。
且不說他還有跟薛家小姐的約定,便是沒有這個約定,他也不願意娶個祖宗回家,將來供一輩子。
不過,麵對鄭蘷主動提起的這個事情,李雲卻另有一番想法。
這些世家大族,能夠幾百年乃至於上千年不倒的最大原因,就是因為兩個字。
騎牆!
他們擁有自己的莊丁,自己的祖宅,麵對兵災民變,有一定自保的能力,而且,一旦天下亂世戡定,他們會第一時間投拜新君。
而新君甫定天下,最是需要士人世族支持,以名正言順,因此這些世族往往還會因此繼續被新朝重用,在新朝依然能夠長盛不衰。
而且,因為每一代都有人在朝廷裡做官,這些幾百上千年的世族,消息靈通的程度,也遠超尋常人。
憑借著信息差,他們就能領先尋常人,做出自己的判斷。
比如說現在。
如今的大周雖然早已經千瘡百孔,但是在表麵上還仍然光鮮亮麗,看起來並沒有要亡國的跡象。
但是,這些消息靈通的世族們,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勁,開始做出了自己的行動,比如說這個鄭蘷,他是李雲的上司,卻親自來到越州,用族中的女子來拉攏李雲。
為的是什麼?
自然不會是覺得李雲有什麼真龍之相,因此早早的下注,而是因為李雲手裡有兵權。
雖然現在隻有一千人,但是如果天下大亂,這就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他們可以借著這些拉攏到的兵力,保證自己的家族在亂世之中安然無恙,從而撐過這場亂世,撐到新的王朝到來,保證他們能夠安然無恙的去投效新王朝。
至於付出的代價,無非是一兩個宗族龐支的女兒,最多再來一點點資源上的扶持,對於底蘊深厚的鄭家來說,算不上什麼。
這一點,才是讓李雲陷入沉思的點。
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鄭家這一類的“先知鴨”們,已經向李雲表達出了他們對於這個時代局勢評估。
而鄭家的評估結果,預期是比李雲自己的評估要悲觀很多的。
在李雲的視角看來,大周王朝應該還有一二十年的時間,才會走到王朝末期,到時候天下大亂,群雄逐鹿。
而根據鄭蘷的表現看來,實際情況可能要比李雲預想的糟糕得多。
可能這幾年時間,甚至可能從明年開始,天下說不定就要大亂起來了!
“李將軍。”
鄭蘷喝了口酒,看著發呆出神的李雲,笑著說道:“怎麼愣住了?”
李雲這才回過神來,他對著鄭蘷笑了笑,開口道:“一時有些失態,府公見諒。”
他端起酒杯,敬了鄭蘷一杯酒,然後開口道:“府公的好意,下官心領了,下官雖然暫時沒有婚配,但卻已經心有所屬,今年年關,就要去登門求親了。”
現在的李雲,勢力還很弱小,但他可以接受跟世家合作,卻不能接受跟世家結親。
一來是自己的個人感情問題,二來是聯合之後的主導權問題。
最重要的是…
如果雙方隻是合作,那麼將來李雲還可以跟對方翻臉,要是娶了鄭家的女子當了正妻,再想翻臉就不容易了。
到時候難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鄭蘷一怔,隨即喝了口酒,啞然一笑:“你不要後悔。”
“老夫那些侄女兒們,多少人都求而不得。”
這個時候,世家女子就是香餑餑,娶回家之後,最顯著的效果就是有麵子,能夠提升自家的門楣。
比如說,先前跟薛家結親的顧家,就是因為顧承的祖母,是某個世家大族出身,因此顧家就自覺自己也是大族了。
頗有些鼻孔朝天的味道。
李雲微微搖頭:“絕不後悔。”
鄭蘷輕輕點頭,不再說話了。
作為世族出身的人,而且是主脈嫡係,他自然也有自己的傲氣,這份傲氣,並不會比裴璜崔紹那些人小。
隻不過鄭蘷年紀大了一些,各方麵都收斂了一些,因此沒有崔紹那些人那麼露骨。
被李雲拒絕了第一回之後,他自然不會再提第二回。
隻不過,將來的鄭蘷,與今日的鄭蘷,想法會截然不同就是了。
…………
陪著領導在越州視察了差不多兩三天時間,鄭蘷就沒有再在越州待下去的想法了,臨走的時候,李雲一路送他到了城外,快要上馬車的時候,鄭夔拍了拍李雲的肩膀,笑著說道。
“李將軍,明年這個時候,老夫大約就要從江東的職位上卸任了,伱這段時間在越州弄得不錯,咱們二人又投緣,有什麼要求,現在你就說出來,能辦的。”
“老夫儘量給你辦。”
“還真有幾件事,要請托府公。”
李雲咳嗽了一聲,開口道:“府公,越州之亂後,越州可以說是百廢待興,各縣的百姓都跑了不少,一些田地都荒廢了,我想請府公上書朝廷,免除越州今年以及明年的錢糧。”
“唔。”
鄭蘷皺了皺眉頭,開口道:“這個事,本來朝廷不大可能同意,但是有中原之亂的教訓在,老夫上書之後,朝廷說不定就同意了。”
“老夫試一試罷。”
說著,他看向李雲,淡淡的說道:“隻是朝廷免賦之後,你們越州的衙門,不得再向百姓征稅了,再逼出一個裘典,你和我都沒辦法跟朝廷交代。”
李雲拍著胸脯說道:“府公放心,隻要朝廷免了賦稅,整個越州,誰再拿老百姓一粒糧食,一塊銅板,我都饒不了他!”
鄭蘷捋了捋胡須,哈哈一笑:“那要是明年的新刺史到了,他去跟百姓要錢要糧呢?”
李雲微笑。
“想來,新使君也不會這麼做的。”
鄭蘷嗬嗬一笑,沒有說話。
李雲接著說道:“還有,就是下官這一千左右的下屬,錢糧是從哪裡支應?”
鄭蘷思索了一番,開口道:“看在蘇大將軍,以及越州現狀的份上,老夫給你調五百石糧食,五千貫錢過來,交給你支用,至於其他的…”
“老夫這裡也空不出來了,隻能靠你自己。”
這些錢糧,並不夠一千人支用一年,不過至少撐幾個月是沒有問題了,有總比沒有強,李雲低頭抱拳謝過。
之後,李雲又提了幾個要求,有些鄭蘷應了,有些沒有答應。
就這樣,李雲送走了這位江東道的最高長官。
幾天時間接觸下來,鄭蘷給李雲帶來的觀感,要遠遠好於裴璜崔紹等世家子。
望著鄭蘷的馬車在官道上漸行漸遠,李雲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回頭看向跟在自己身後的李正,拍了拍李正的肩膀。
“走,陪我在城外轉一轉。”
李正撓了撓頭,跟在李雲身後,低聲道:“二哥,在城外轉什麼?”
“找一塊合適的空地…”
“建營練兵。”
說到這裡,李某人抬頭看向前方的越州城,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先種田再爆兵的計劃,似乎要擱淺了。
“原先我還想著,先把越州搞起來,再去征兵練兵,現在看來,我是本末倒置了。”
說罷,他大步向前走去,李正緊隨其後,跟在李雲身後。
此時,是顯德四年的十月末。
這一個月,中原的王均平再下一州…
兵進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