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讚善大夫
令狐殼士說,是的,白樂天上書了。保護令發布後,憲宗散了朝,眾臣悄然回家,閉門不出,白樂天半途而返,赤手來到中書省,就地寫下一封書奏。中書省關門商議之後,原封不動轉呈憲宗。時人稱,武相之氣平明絕,樂天書奏日午入。白樂天在奏折中說,書籍以來,未有此事,國辱臣死,此其時耶!茍有所見,雖畎畝(民間)皂隸(差役)之臣,不當默默,況在班列,而能勝其痛憤耶?
李義山讚歎道,壯哉,白公不怕死,講出了眾人心頭的悲痛和憤怒。
令狐殼士說,不隻如此,他還提出了封城緝盜的策略。
李義山問,何謂封城緝盜?
令狐殼士說,白樂天奏議:首先,停止一切不必的流動、聚集。除保障長安運行及供給皇宮的交通外,長安全城馬車、船舶、馱畜、挑夫、浮遊物及飛行器停運。城內各官署、裡坊、寺廟、園林及院落一概封閉,人畜隻進不出。城內人員如非必需不得離城,確有緊要公務,憑六部及長安、萬年兩縣放行文牒出城。如此,刺客必將留置在城內。其次,非保障及供給店肆停止營業或居家從事。除柴米油鹽肉菜、冰炭、病坊、出糞及保障皇宮供應店肆外,東西兩市及各坊內店肆一概關門,所有生產居家從事,暫停集中勞作。居民足不出戶,每戶可出一人采買生存物品,每三日可采買一次,采買者須具名按手印。如病而求醫,由坊正開具文書,限一人同行。如此,刺客無法獲得補給和藥物。再次,各部官吏居家公務並指揮裡坊緝盜。各部官吏,除承擔長安防禦、治安及皇宮供給人員外,均居家公務,並就地轉為緝盜者,到居所坊正處報到,參與裡坊封禁事務及緝盜工作,各坊內官職最高者指揮坊內緝盜事宜,並外聯金吾衛。如此,各坊自行捅開房頂,掘地三尺,再由金吾衛逐坊搜尋,刺客一定會現身,由金吾衛捉得。
李義山說,憲宗準了白公的奏議麼?
令狐殼士說,憲宗讀了白樂天的奏議,未作朱批,便用膳了。因為宰相離世,依例輟朝五日,長安實際上封了城,一如白樂天所奏。五日後,憲宗下詔搜捕刺客,抓到刺客的,賞金一萬貫錢,再授五品散官,敢包庇藏匿的,誅殺全族。金吾衛開始全城搜尋,入戶,進室,穿夾牆,鑽閣樓。搜到崇仁坊成德進奏院時,成德士卒數人驕橫抵觸,他們一向為非作歹,當天更是無比可疑。搜了兩天,金吾衛沒有抓到刺客,吐突承璀便向憲宗控告成德節度使刺殺武相,行凶者是成德進奏院的士卒。憲宗同意抓捕,長安隨之解封。
李義山問,成德士卒不是刺客?
令狐殼士說,成德士卒屈打成招,承認刺殺,但他們並非刺客。當時久戰無功,更多人主張與民休息,憲宗則借機與成德決裂,此外,長安官民人心惶惶,刺客儘快伏法,長安才能恢複如常。因此,成德進奏院的士卒就成了刺客。裴侍郎被刺二十一日後,傷情初愈,入宮麵聖,力主削藩。次日,憲宗任命裴度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即為左相,領了已故武相之職。又三日,大理寺處斬成德士卒和黨羽。再七日,憲宗下詔公布成德節度使罪行,令其自行歸降。
李義山還在想那真凶到底是誰。他問道,真正的刺客便不再追查了麼?
令狐殼士說,不再追查了。長安一解封,他們就走掉了。刺客確實是與朝廷交兵或交惡的藩鎮所派,當時淮西與朝廷交兵,成德、淄青與朝廷交惡,刺客不是成德所派,就是淄青所派。四年後,魏博節度使剿滅淄青,檢察府衙文書簿記時,發現了賞賜刺客和潼關吏卒的賬目,由此抓獲淄青刺客十餘人,送到長安。他們承認了刺殺,但是講起武相的衣著相貌,又自相矛盾。再次審問,刺客說,吾等是淄青派出的刺客,從鄆州(山東東平)出發,成德同時派出了刺客,從恒州(山西大同)出發。成德的行程要遠四百多裡,吾等就在汴州、洛陽分彆玩耍了幾天。吾等剛要進長安城,長安城就封了,說是武相被刺死。想著成德的刺客已經得手,吾等又進不了城,便掉頭回了淄青,對上司說,武相是吾等刺殺的,然後領取了賞金。如今,不管是不是吾等刺殺的,罪狀都是一樣的,免不了一死,所以就是吾等殺的吧,也能博一個刺客的名聲。案情呈報給憲宗,由於當時成德已經歸順朝廷,憲宗也不想再辨析糾正了,全都斬殺了。
李義山說,所以真正的刺客還在成德,至今尚未伏法。
令狐子直笑道,義山弟,還對刺客念茲在茲呢!
李義山想了想說,子直兄,弟弟心胸小了,看成私怨,受教了。
令狐殼士點了點頭,想起一件事來,他說,武相被刺那一日,確有一件事情與公義無關,隻關乎私怨,那便是白樂天上書遭貶。
李義山吃了一驚,問道,令狐公,白公被貶為江州(江西九江)司馬,不是因為“新井賞花詩案”麼?說是白公母親看花墜井離世,白公卻作有“賞花”及“新井”詩,有傷名教……
令狐子直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令狐殼士說,是的,那隻是放到案幾上的罪名。樂天上書,不到兩日,全長安城都知道了,書奏的內文,更是傳抄不絕。白樂天痛陳了眾人心頭的悲憤,卻搶了占著位子吃乾飯的活,他們拿白樂天的身份說事,互相詰問說,左右丞相,六部的侍郎、給事中、中書舍人,還有諫官和禦史,都沒有討論和奏請,白樂天,一個讚善大夫,太子屬官,為什麼如此著急地為國分憂?
李義山問道,小子不明白,讚善大夫的品級雖不及丞郎等職,但是憂國先後,還要分品級高低麼,位卑之人就不能率先憂國?
令狐殼士說,問得好。子直,你來說說。
令狐子直說,父親、義山,愚以為,朝廷有非常之事,白公即日獨進封章,可以說是忠憤,絕不能說是狂妄。之所以有人攻訐他,一是白公快人快文,搶了一殿文武的風頭,妒賢之人心中不快;二是白公曾有新樂府五十首,儘寫朝野不公之事,受諷之人懷恨已久。至於群臣譏刺白公之處,看似說的是品級先後,其實扣了頂太子越職的帽子。太子越職,向來為天子所忌,太子也不便保他了。
李義山茅塞頓開。令狐殼士對子直的回答十分滿意,他說,白樂天六月三日上表,七月下旬被貶。詔書當天晚上才到昭國坊,依照大唐律令,被貶官員下詔次日必須出京,白樂天來不及與親朋告彆,就離開了長安,月餘到達貶所,從此閒居江州司馬任上。
次年(816年)九月九日,某與翰林院同僚段文昌到長樂坊安國寺飲酒,共度佳節,酒到半酣,隻見勾欄正中,一位中年歌姬抱持琵琶,不坐也不語,眾人漸都靜了下來,歌姬悠悠說道,妾身居幕後已久,今日不懼色衰,素麵見人,隻因千裡之外的一位姐姐相托。妾的這位姐姐,橫彈琵琶曾名動京師,可惜長安容得下她的靈魂,卻安不下她的肉身……有醉客打斷說,某家萬年縣兩套房,安得下姐姐肉身。眾人怒翻白眼,醉客低頭假寐。歌姬繼續說道,姐姐離開長安,遠走江南,嫁作了江州茶商之婦,商人重利輕彆離,姐姐常攜琵琶,望夫於潯陽江頭,共秋水長天而奏。旬日前,正是荻花蕭瑟時節,姐姐照例泛舟江畔,入夜時分,江月茫茫,姐姐撥弦將回,恰逢一位官人送客,聽到水上琵琶聲,誠邀彈奏一曲,姐姐奏畢,說起身世滄桑,還有長安舊事,官人原居京師,左遷至此,聽罷無限傷懷,請姐姐更彈一曲,並書贈姐姐長詩一首。那位官人不是彆人,卻是各位舊時相識,長安上至聖人,下至老嫗,無人不知,無人不識的白學士樂天,也是去年奏議緝盜,今時江州司馬的白司馬樂天。白學士的詩名曰《琵琶行》,昨日向晚驛馬送達,樂師連夜作曲,妾彈唱給各位聽。歌姬講完,入座轉軸。歌姬唱至“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酒肆的人都落淚了。之後,酒肆忽然亂了起來,文士們紛紛衝向後台,搶奪白樂天的詩稿,還有人趁亂對歌姬上下其手,歌姬又驚又氣,看不得斯文將喪,某與段文昌離開了安國寺。不出三日,長安全城傳唱《琵琶行》。
李義山歎息說,《琵琶行》竟與淮西割據相關,確實出人意表。
令狐殼士說,還有一件文苑公案,也是事關淮西,那便是韓退之的《平淮西碑》……
說到這裡,令狐綸推門而入說,父親、八哥、義山弟,請到廳堂午飯,今天主食是魚鱠和粟。
令狐殼士揮手說,好,先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