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這地兒寸土寸金,裴府的宅院在江婉柔眼裡並不算大,至少和陸府比起來天壤之彆,三進出的小院還不如陸公府後宅大,勝在壞境清幽,院內種著鬆樹和柏樹,看得出主人的清雅。
江婉柔到的時候,迎客的丫鬟說主母正在梳妝,請夫人稍等片刻。江婉柔坐著等,忽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兒。
她對身後的翠珠道:“上回……她等了多久?”
翠珠歪著腦袋,“大概……兩個時辰?”
“裴夫人不會讓您等兩個時辰吧?”
翠珠大驚失色,陸奉的官職是監察百官,平時外出做客,都是彆人一張張帖子、千請萬請才得江婉柔賞臉,她沒想到有人敢這麼怠慢夫人。
“這裴家夫人太過分了!”
翠珠義憤填膺,氣得圓臉紅撲撲。江婉柔反而笑道,“好了,算還她那一次,下回你也長點兒心,不可怠慢客人。”
她聲音輕輕柔柔,倒不是真怪翠珠,畢竟來見她的人太多了,要是一個個見,她能從晨光熹微見到深夜,更遑論江婉瑩連帖子都沒下。
如今她同樣不請自來,不過坐幾個時辰,倘若這點耐心都沒有,她還做什麼陸家大夫人。
江婉柔氣定神閒,觀察起周圍的陳設。宴客的花廳不大,擺的幾張雕花梨木桌椅倒是不俗,角落的架子上擺放著幾盆蘭草,牆壁上掛有山水圖,提字曰:冬青樹上掛淩霄,歲晏花凋樹不凋。
縱然江婉柔不是什麼大家,也看得出來這張字寫得極好,字形舒展,勾劃間如行雲流水自然流暢,筆走龍蛇,儘顯飄逸。
看著看著,她忽然想起自家兒子那□□爬字,不禁悲從中來,字也沒心思看了,又思慮起府中諸事……所幸江婉瑩沒有那麼錙銖必較,大約一個時辰,在她餓得饑腸轆轆之際,主人姍姍來遲。
她的氣色比上次江婉柔見到她的時候好了些,隻是臉色不太好,語氣也不甚熱絡,打量江婉柔兩眼,問道:“你來做什麼?”
江婉柔也不惱,同樣語氣淡淡,“你不必給我甩臉子,你不歡迎我,同樣,我也不想見到你。”
“我來找你為一件事,請裴夫人屏退左右,隻留你我二人。”
江婉瑩看了她一會兒,揮退左右,江婉柔也讓翠珠和金桃退下,等空曠的大廳隻剩這對兒姐妹,江婉柔緩緩道:“我手裡有兩個人,一個叫做馬春蘭,一個叫鸚兒……”
她口齒清晰,把當年的經過一一道來,甚至不用求證是不是她做的,隻問她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偏偏是你?甚至江婉雪她都認了,畢竟一個是嫡女一個是庶女,立場天然對立。
可為什麼是五姐呢?小時候,五姐犯了錯,是她替她在秦氏跟前遮掩;她被罰餓肚子,是年幼的五姐偷偷溜進來,給她塞了一個白麵饅頭。
娘說過,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她一直記得那個饅頭,後來幫過她很多次。以至於兩人逐漸疏遠,她成婚都沒給她送請貼時,她還眼巴巴送上厚禮。她自認沒什麼對不起她。
她想不通。
可能因為證據確鑿,江婉瑩並沒有辯駁,她怔怔聽著,過了許久,她對上江婉柔的眼睛,輕聲道:“為什麼?”
“因為我嫉妒。”
她看著眼前的女人,她膚色極白,臉上不用敷粉,隻點了一抹紅口脂便已美豔動人。她身上的小襖是香色提花緞麵的,頭戴嵌寶累絲赤金釵,耳鐺是碩大瑩潤的東珠,左腕上同時掛著碧玉手鐲和嵌珠金鐲,真是好派頭啊。
比前世還要風光。
是,五年前的事是她做的,她有一個秘密。
她,是重活一世之人。
前世,沒有她的乾預,鸚兒按照既定軌跡成了陸府姨娘,卻沒落得好下場。她那個高高在上的嫡姐更是自作聰明,當了幾年王妃又如何?後來恭王遭幽禁,她四處奔波,結果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新帝繼位後,恭王身死,王府家眷儘數被打發去苦寒之地守皇陵,那位可沒念一點兒情分!
誰也沒想到,笑到最後的人,竟是平日不聲不響的六妹妹!
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連中三元,震驚朝野。這樣一位驚才絕豔的郎君,在金鑾殿上朗聲求旨,求娶寧安侯府六姑娘為妻。
聖上親自下旨賜婚,他們的婚禮盛大而風光,紅妝綿延數裡。他們婚後舉案齊眉,成婚多年,後院隻有她一個女人,婆母竟然也不責怪她,對她像親生女兒一樣好。夫君愛惜,婆母慈愛,當時滿京城的女子,去娘娘廟求簽,口中皆念:隻願有江六姑娘一半的福氣,信女便心滿意足。
那麼多女人羨慕她、嫉妒她,她同樣不能免俗。
同是女人,她江婉柔怎麼能那麼幸福呢?
她中規中矩嫁了同爵位的侯府庶子,她那夫君看起來人模狗樣,實則是個錦繡草包,吃喝嫖賭樣樣不落。她那好婆母管不住兒子,便把所有的氣往她身上撒,罵她沒本事,管不住男人。後院左一個嫣紅右一個柳綠,鬥得烏煙瘴氣,她的孩子流了兩個,最後虧了身子,婆家見她不中用了,連大夫都不請,把她扔在佛堂自生自滅。
她靠著一口氣,硬生生挺了一年又一年,她的仇人個個風光,她不甘心去死!她日日燒香拜佛,把蒲團跪爛了一個又一個,卻在有一天,聽見外頭的丫頭閒話,說今日裴閣老上朝遲了,皇帝一問,原來是給夫人畫眉耽擱了時辰。
她恍惚許久才反應過來,原來她的六妹夫已經成閣老了啊,他還不到三十歲!他當年是最年輕的狀元,如今是最年輕的閣老,果真是年少有為,前途無量。
他對她還是那麼好。
在那一瞬間,她忽然不想活了。
她打翻了燭台,任由火舌侵蝕帷帳,在那劇烈灼熱的疼痛中,她覺得她這一生就是個笑話。幼時無母親庇佑,在歹毒的嫡母手底下討生活,原以為嫁了人後就好了,結果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沒有得到夫君半點憐惜,跟婆母鬥,和小妾鬥,最後無兒無女,一身病痛,孤苦地死在無人知的角落裡。
生前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說不定死後,還要被啐一聲晦氣。
她的一生,好苦啊。
……
江婉瑩回神,複雜地看向江婉柔,喃喃重複道:“我嫉妒你,嫉妒得快要瘋了。”
或許不計日夜的念經拜佛,終於讓佛祖對她心生憐憫。她前世識人不清,如今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想,她這回一定會過得很好。
她太苦了,她也想嘗一嘗被珍惜的滋味。
江婉瑩魔怔似的,一直說著“嫉妒”,江婉柔緊皺秀眉,想不到她害她被千夫所指,竟是因為這樣一個可笑的理由。
她不能昧著良心說自己沒有地方值得旁人嫉妒,隻是那個人卻不能是江婉瑩。即使她在內宅也聽說過裴璋的名聲,從地方升上來後直接任吏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他還那麼年輕,日後封侯拜相不在話下。裴府人口簡單,無俗務紛擾,她方才在清幽雅致的小徑上一路走來,讓諸事纏身的她倍覺清爽。
她實在毋須羨慕旁人。
江婉瑩並沒有解釋更多,她抬起頭冷聲道:“六妹妹,一切皆有因果。過往不可追,當年算我對不起你,你現在也過得不錯,不是麼?”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道:“說不定你將來還要感謝我,送給你一場潑天的富貴呢。”
江婉柔簡直被氣笑了,但她今早沒用多少東西,腹中灼熱難受,也不想見到江婉瑩這張臉,有點惡心。
她攏了攏彩霞織金披帛,站起來,道:“五姐,我最後叫你一聲‘五姐’,全了你我幼時的情誼。日後相見猶如陌路,你若再對我出手,我必不會心慈手軟。”
或許她說得對,江婉柔也從心底覺得自己如今的日子不錯,心境比之前寬闊許多。她有慈愛的祖母,乖巧懂事的兒子,權勢滔天的夫君,她連報複她都嫌臟手。
她拂袖而去,在踏出花廳門檻的那一刻,江婉瑩忽然道:“你的手,很好看。”
肌理柔嫩流暢,十根手指白皙如玉,透著淡淡的粉色光澤,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
江婉瑩低下頭,伸出自己的手掌,“不像我,一到冬天,手上會出凍瘡,形狀醜陋,癢痛難忍。”
除非犯大錯,秦氏不會讓人打她們,在身上留下明顯的傷痕。她更喜歡鈍刀子磨人,比如吃飯隻許吃五分飽,比如冬天不給炭火。都是嬌柔的小姑娘,那時候她和六妹妹可憐,年年凍得手指生瘡。
凍瘡的可怕之處在於,它隻要生過一次,後麵極易複發。
江婉瑩幽幽道:“聽說太醫院有蘊養肌膚的雪肌膏,效果極好,我托夫君為我討要。”
江碗柔扭頭看她,想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江婉瑩卻隻是苦笑了一聲,低聲道:“他忘了。”
前世不是這樣的,他在奴役之亂中立功,聖上問他要什麼賞賜,黃金田地亦或加官進爵?他在金鑾殿上聲音朗朗,“臣之妻幼年清苦,遇冬十指潰癢,臣心痛之、惜之,憐之。請聖上賜良藥解此疾,臣念上恩,願為聖上、為朝廷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他為她求來十裡紅妝風光大嫁,為她在金鑾殿上求良藥。而她,什麼也沒有。
她怎麼能不嫉妒呢?
江婉瑩複雜地盯著江婉柔的手,聲音似妒似歎,“沒想到陸指揮使那樣的人物,竟也如此疼你。”
江婉柔沒在意那個“也”字,隻覺得她瘋瘋癲癲。這怎麼能扯到陸奉身上?她手長得好是因為娘把她生得好,她如今不再生瘡是自己勤於保養。她剛嫁進來那年也疼癢難耐,太醫日日住在陸府給陸奉瞧腿,她塞了銀子,順帶要了盒脂膏。
不用旁人,她自己就心疼自己。
她一言難儘地看著江婉瑩,心道一盒凍瘡藥是什麼很珍稀的東西嗎?即使裴璋忘了,你不會提醒他?再不濟自己去藥鋪買也成,縱然效果不如太醫院的精細,勤於塗抹,好生保暖,也不會是她現在這副模樣。
“你……”心中千言萬語,江婉柔最後無從開口,隻道:“你好自為之。”
她不想在這裡多待一刻鐘,喚了翠珠和金桃離開。江婉柔早晨沒用多少膳食,又和人對峙一場,如今腹中焦灼,四肢綿軟,好不容易回了府,又吃不下東西。
“算了,我躺一躺,就說我在看賬本,有事容後再稟。”
江婉柔勉強喝了兩口參茶,便拔釵散了發髻,躺在榻上休息。因為老祖宗壽辰,府中大小管事卯足了勁兒在夫人麵前表現,今天這個稟、明天那個稟,她尤為繁忙。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閒,誰也沒膽子掀開簾子瞧瞧,夫人是不是真的在看賬本。
隻是今日尤其不巧,誰也沒想到,陸奉竟破天荒地在白日回府了!他身上穿著指揮使特製的深紫色蛟龍官袍,胸前的蛟龍眼珠怒目圓睜,威風凜凜,顯然剛下朝回來。
翠珠她們旁的人敢攔,主君不僅不敢攔,還得如實稟報:夫人在房裡休憩。
“胡鬨。”
陸奉眉頭微皺,錦光院的丫頭瞬時悄無生息跪了下來,翠珠離他最近,趴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止為自己,更為房裡的夫人擔憂。
青天白日睡大覺,彆說為人婦,就是未出閣的姑娘也堪稱“懶惰”,夫人辰時後小憩隻有她和金桃兩個貼身丫鬟知道,大爺不會責怪夫人吧?
陸奉無視跪了一地的丫鬟,推開門,踏入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