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沐皇恩青山埋枯骨,翠微山慈母抗病魔
因照顧兩個竄稀的半大孩子,如意娘熬了一整夜,她坐在馬車裡晃晃悠悠,雖焦急如焚,還是抵不過身體的疲倦,歪在孩子們身邊睡過去。
恍惚中,如意娘聽見女兒的聲音。
“娘啊娘,我好渴。”
如意娘眼睛都沒睜開呢,立刻彈坐起來,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哺乳期無數個夜裡,隻要夜裡孩子們一哼唧,她的身體會比腦子先醒過來,憑著本能撩開衣襟,送到孩子嘴裡,有時候整個過程她其實都沒醒。
如意在夢囈,要水喝。拉了一晚上,身體都空了,嘴唇都是乾的,皮膚蔫吧了。
如意娘往水壺裡放了一些糖和鹽,搖勻了,一點點的喂給如意。
如意迷迷糊糊喝了一口,醒了過來,根本等不了,抱著水壺喝了半壺。
這時吉祥也醒了,喝乾了水壺。
如意趴在窗邊,看著外頭,“這裡不是頤園——我們為什麼在馬車上?”
坐在車轅子上趕馬車的鵝姐夫說道:“頤園鬨瘟了,是水痘,鵝姐要我把你們送的遠遠的。”
畢竟還小,沒有見識過出痘的可怕,吉祥居然還很慶幸,說道:“太好了,這樣我就不用在倉庫裡搬磚、搬一桶桶死沉死沉的油漆。不就是出痘嘛,爹娘還有如意娘不是都出過?就當休息了。”
鵝姐夫都氣笑了,“混小子,還以為出痘是什麼好事,爹娘小時候沒熬過這一關的同齡孩子都死絕了,他們沒有機會長大。”
如意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我們躲到什麼時候?”
鵝姐夫說道:“水痘過人太快了,一般人家的孩子,很難躲得過去,咱們就是能拖一天是一天,這個病越晚一些得了,症狀就越輕。”
如意娘也是過來人,“在前麵發病的孩子死的多,後麵發病的孩子活下來的多,鵝姐夫說的對,能躲一天是一天。”
正說著話,馬車駛入一條寬廣筆直的石板大道,大道兩邊沒有任何人,也沒有房子,隻是石頭雕刻的大象、駿馬、還有類似文臣武將打扮的石像,很是氣派威武。
如意好奇,“這是什麼地方?”
吉祥說道:“這個馬雕的好看!等我有力氣了,就爬上去騎著玩。”
鵝姐夫說道:“臭小子不要命了,騎上去會被打死的——這裡是咱們國公爺的墓地,我們正走在墓地神道上。”
鵝姐夫話裡的國公爺,是昌國公張巒,張家老祖宗的丈夫、張太後的親爹、當今正德皇帝的外祖父。
本書的第一回目就說過,弘治皇帝後宮無妃,一生隻守著張皇後一人,對張巒這個嶽父很敬重,嶽父死後,弘治皇帝不僅堅持把嶽母金太夫人接到宮裡養老,還把京郊翠微山南麓的一塊風水寶地賜給嶽父當墓地,建造了宏偉的神道和祭殿,將嶽父風光大葬。
此外,還立了神道碑,禦筆親提。
當年修建這座恢弘的墓地,征用了萬人工匠!比現在修繕頤園還要熱鬨呢。
鵝姐夫緩緩說著張家輝煌的過去,駕著馬車,拐到了一座小院停下,“好了,就是這裡,這一片都是咱們張家的祭田祭屋,主子們有時候來祭祀,當晚回不去,就住在這裡,這塊是下人們住的地方,一應被褥蚊帳炭火爐子都是齊全的。”
兩個孩子拉虛脫了,吉祥在如意娘的攙扶下,勉強能自己走進去,如意隻覺得雙腿軟如煮熟的麵條,使不上勁,是鵝姐夫把她抱進去的。
“那邊是廚房。”鵝姐夫給細細給如意娘交代暫居的地方,“你聽見敲鐘的聲音了吧?那邊是張家的家廟,是個道觀,叫做懷恩觀,道士們全是張家供養,張家族人有去世的,都會先把棺材抬到懷恩觀停靈,攢上一年的棺材,每年春天一起運到滄州老家祖墳裡埋葬。”
翠微山是禦賜的墓地,隻葬張巒夫妻——將來老祖宗去世,會抬進墓地裡和張巒合葬。其餘族人都要葉落歸根的。
如意娘開了眼,“真是豪門大族,墓地裡有墳、祭屋、道觀、祭田,還在翠微山下,我瞅著,這塊墓地比頤園還大!哎喲喲,死人住的地方比活人還舒服!”
躺在炕上休息的如意聽見了,有些害怕,“又是墓地,又是攢了一年的棺材,好多死人,會不會鬨鬼啊?自從馬車進了這裡,一個活人都沒見過。”
如意娘忙安慰道:“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活人其實比死人可怕,死人沒什麼可怕的。這個地方最適合躲水痘,沒有小孩,隻有成年的道士,鵝姐怎麼找到了這麼好的地方。”
鵝姐夫說道:“張家祭祀的時候,你鵝姐跟著三少爺來過這裡,還住過幾次。花姨娘每年都給懷恩觀捐許多香火錢,她是個姨娘,沒資格來這裡祭祖,就把銀子交給你鵝姐捎過來,一來二去,和家廟混熟了,所以你鵝姐開了口,懷恩觀就同意你們來這裡避一避。”
“油鹽醬醋,蔬菜肉食,短了什麼就去懷恩觀去領,看住孩子們,千萬彆讓他們跑出墓地,去外頭染了水痘。”
原來是因花姨娘捐了香火錢,鵝姐夫他們才能有資格進來——鵝姐雖沒出過錢,這香火錢畢竟經了她的手呀,何況她還是三少爺的奶娘,懷恩觀順手行個方便。
如意娘說道:“放心,他們也大了,知道輕重。再說這麼大一塊地,夠他們撒野,就不會野到外頭去。”
如意娘一邊說著,一邊從匣子裡取出一些丸藥給鵝姐夫,“這些梅花點舌丹、辟毒散什麼的,都是鵝姐以前從二門裡拿來給我的,必備不時之需,都是頂好的藥,我分出一半,你捎帶給九指他們,希望孩子們都能挺過去。”
鵝姐夫接了,登上馬車要走,如意娘突然想起了什麼,追出去問道:“我們來墓地躲瘟疫,鵝姐帶著三少爺去了那裡?”
鵝姐夫指著翠微山對麵巍峨的綿綿群山,這就是聞名遐邇的香山,說道:“張家的孩子們連夜送去了香山彆院,比咱們這還安全。”
這就是現實,從出生起便是天壤之彆!
胭脂和長生無處可躲,隻能憑天由命;吉祥如意有靠山的父母親友找到翠微山墓地躲瘟;主子們生的小主子在深山避世,遠離病氣。
有人出生就要吃苦,有人出生就含著蜜。
如意和吉祥止了泄,養了兩天就生龍活虎了,他們還不懂出痘的厲害,不曉得生離死彆之痛,少年不知愁,隻覺得墓地什麼都新鮮,不用在工地乾活了,每一天就像探險,都有新的地方玩耍,頭一回覺得墓地是個好地方。
每天都閒著,又不能走出墓地,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吉祥教會了如意遊泳、抓魚、撈蝦、摸螃蟹。
如意以前隻是在岸邊看著男孩們玩水,心中羨慕,現在學會了,還能恣意玩耍,頗有些樂不思蜀。
秋風起,天氣終於涼爽了,初秋第一枚金黃的梧桐葉落在水塘裡。
如意和吉祥正把褲腿高高卷起,在水塘裡摸螃蟹呢,雙腿糊滿了青泥巴,渾然不覺四季輪轉。
鵝姐夫駕著馬車,給他們送月餅等吃食,還有厚些的新被褥——大半個月過去了,已是中秋節。
如意娘一直在焦慮中,忙問:“現在外頭如何?可不可以回去了?長生那孩子還好嗎?”
長生身體本來就弱些,又是第一個病發的,如意娘一直牽掛著他。
”長生熬過來了,胭脂的水痘也消退了,可是……”鵝姐夫歎了口氣,“九指的秋胡戲(妻)沒了,兩個孩子沒了母親。”
九指家三年抱倆,老婆生下長生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平時也不怎麼出門,在家裡養身體。
九指是西府護院小頭目,月例八百錢,這隻是收入的小頭,大頭是外頭有人拜訪時,送給看門護院的見麵禮,九指一家本來應該能過上殷實日子。
但因九指的老婆常年服藥,什麼人參肉桂各種補品,九指眉頭都不皺一下就給老婆買,所以他家一直攢不住什麼錢,每個月都無結餘。
兩個孩子出痘,九指去頤園當差看管工地時,九指的老婆撐著病軀單獨照顧孩子們,胭脂長生都順利過了鬼門關,她倒下了。
如意娘聽了,覺得世事無常,“沒想到走的是九指的秋胡戲,九指保了她十年的命,還是沒保住。唉,看著孩子生病受罪,當母親都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換孩子的命,希望她來生投個好胎,一輩子健康順遂。”
鵝姐夫把東西全部卸下車,“我還有事,就不等如意吉祥他們回來一起過節了——九指今晚要給他的秋胡戲做法事超度,我替他值夜看工地。”
晚上,如意娘沒有把九指家的噩耗告訴吉祥如意,她做了一桌子菜,把鵝姐夫送來的月餅擺上,過了個中秋節,看著如意和吉祥吃飽喝足,在院子裡賞月吃月餅,打打鬨鬨,如意娘默默對月祈禱:
月亮啊,如果有什麼災難,就交給我來承受吧,不要為難孩子,讓孩子們純真無憂的笑容多留一些時日,雖說,他們遲早會麵對長大後的無奈,可,這樣的日子能晚來一天就晚來一天吧,就像這可惡的水痘瘟疫一樣!
山裡冷,當晚,如意娘把鵝姐夫送來的厚被褥就給他們換上了,暖和入眠。
可是,次日,如意娘早上醒來,習慣性的摸了摸身邊的女兒,這一摸不得了,如意身上怎麼發燙?
如意娘用額頭挨著如意的額頭,沒錯,就是發燒!
糟糕!
如意娘連鞋子都沒來及穿,光腳跑到隔壁臥房,吉祥睡在這裡,他也在發燒,胸口已經出了根紅頂圓的水痘!
千防萬防,還是防不住,到底那裡出了紕漏?
如意娘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把早就預備好的四聖散用開水化開,分彆喂給兩個發熱的孩子,去菜園摘了絲瓜和紫草,煮了水,這兩樣東西都是清熱解毒的,適合給出痘的孩子喝。
絲瓜湯沸騰的時候,如意娘猛地想到了什麼,她跑到臥房,把昨天送來的兩床新被子抱走了,表麵上看,沒有任何問題,棉花潔白如雪,壓著細細的棉線。
如意娘用剪刀剖開被子,棉胎夾層的顏色驟變,有黃的、灰的,甚至還有黑的!
這是黑心奸商往新棉花裡摻了收來的舊棉花啊!
問題就出在這裡!舊棉花的來源不乾淨,天知道是什麼人穿過的舊棉衣、蓋過的舊被子,這裡頭準就有出水痘的孩子,如意和吉祥就是這麼被染上的!
如意娘趕緊取了炭火,把黑心棉被燒成灰,連灰都不放心,挖了個深坑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