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夕陽漸漸沉入地平線,房間內,光線也逐漸黯淡下來。
然而在徐貞觀的眼中,麵前垂首而立的小禁軍,卻好似在發光。
很難形容,她此刻心情。
是驚訝麼?自然是有的。
滿朝文武僵持不下的局麵,整個皇黨高層束手無策的危險局麵,竟被趙都安以如此一種戲劇化的方式……解決了。
任何一個親曆這些的人,都理所應當驚訝。
哪怕過往的幾個月裡,趙都安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她驚喜,也是一樣。
但此刻,徐貞觀心中,相比於驚愕與吃驚,更多的,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她在意的點,並不是趙都安的操作有多麼驚豔。
堂堂相國,竟然在這頭新生的幼狼麵前,都予以退讓。
而是……
這些事本不需要他去做,自己也沒有給他任何的“任務”。
然而他還是去做了。
在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朝堂上這場神仙鬥法,而忽略了他的時候。
在自己明確地跟他說,避一避風頭,不要引火燒身的時候。
這個屢次給自己驚喜的小禁軍,冒著巨大的風險,與徹底得罪死李黨,乃至整個大虞的門閥世家的後果。
再一次,於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遞上了這份沉甸甸的禮物。
為了立功嗎?
徐貞觀不認為是這樣。
以趙都安之前立下的這許多功勞,已經足夠了,也沒必要趟這渾水。
為了報仇?泄與李應龍的私憤?
外人或許這樣想,以為他睚眥必報。
但女帝知道,眼前的小禁軍是個真正的聰明人,更是不在意罵聲的人。
否則也不會自汙一年有餘,最關鍵的是,哪怕真要報複,也完全有風險更小的方式,而不是在這個風口浪尖。
那麼,排除了一切可能。
答案隻有一個。
“為了朕麼……”
徐貞觀咬了咬豐潤的唇瓣,心臟不合時宜地悸動了下。
驀然想起了當初,對方大膽與自己“表白”的那一幕。
心情變得很微妙。
趙都安同樣心情很微妙,因為他低著頭,遲遲等不到女帝的回答。
這讓他有點心頭打鼓。
……不會翻車了吧……真要治罪?還是,我的操作出問題了?胡思亂想之際,趙都安終於聽到仙音:
“你……有心了。”
妥了!
趙都安一顆心猛地落地,接著,手中一輕。
香風拂過,女帝將他手中的紙張接過去。
物品交接時,二人的指尖似乎有刹那的交集,又像是幻覺。
趙都安抬起頭,恰好與女帝的眸子對上。
夕陽的最後餘暉倒映在徐貞觀的鳳眸中,仿佛燃燒的兩團火,要燒穿暗夜。
他怔怔地看著,徐貞觀竟也罕見地未曾嗬斥他,隻是低頭翻閱起那些文字。
空氣陷入一陣靜謐。
耳畔隻有紙張翻閱的脆響,以及夕陽融化的聲音。
“很好。”
徐貞觀抬起頭,看完了條目,主動打破了屋中略顯怪異的氣氛。
她的臉上,露出了這段時日以來的第一次笑容。
仿佛……
如釋重負。
又仿佛,一場艱難的戰役,終於到了最後衝鋒的時刻。
“你們商談的條件,朕都允了,會立即安排下去,至於你算計元妃的事,雖有損皇家,但念你赤膽忠心,此番便不追究。”徐貞觀說。
趙都安適時奉上馬屁:
“謝陛下開恩。”
徐貞觀眼珠一轉,忽然口風變化: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你今晚回去好生歇息,明日入宮。”
頓了頓,她故意板起的臉上,嘴角微微上翹:
“上次你奉上新政,卻剝了伱的學士頭銜,這次又立下這份功勞,朕總不好虧待功臣。明日進宮,有你的好處。”
不用……我上次已經從元祖廟裡拿到了“獎勵”……趙都安嘀咕,表情認真:
“其實,臣也可以留宿宮中,陪在陛下左右,這便是最大的獎勵了。”
徐貞觀似笑非笑,眼睛瞥了他雙腿間一眼:
“陪在朕左右?你想淨身做太監,倒也不是不行。”
好狠毒的女子……趙都安下意識夾緊雙腿,正色道:
“臣這就告辭!”
說完,逃也似地跑掉,好似真怕被嘎了一般。
女帝忍俊不禁,目送他跑掉,呢喃道:
“膽小鬼……”
然後,便又收斂起心中情緒,恢複了冷靜的帝王。
趙都安與李彥輔達成的協議不隻是口頭,女帝必須釋放出一些信號,做出一些表現。
“來人。”
外頭,有女官恭敬而立。
“傳……罷了,將莫愁叫來。”
……
偏殿中。
皇黨一群官員枯坐等待,氣氛凝重中透著怪異與焦躁。
陛下與那趙都安離開許久,之後,莫昭容也被叫走了。
隻剩下他們這些人,孤零零在這裡枯等。
“太師,咱們這樣等到什麼時候?怕不是陛下那邊……”有人問。
董玄卻很淡定:“稍安勿躁。”
另一名官員苦笑:
“您倒是沉得住氣,難道真相信那趙都安方才說的話?
退一步,哪怕他真的有遏製陳正儒的法子,但治標不治本,根本上的問題,還是新政難以在朝堂上通過,還是如何再爭取三分之一的人……”
這時候,忽然殿門打開。
群臣正襟危坐,卻不見女帝。
隻看到一名女官恭敬道:
“陛下說了,天色已不早,諸位大人先回去休息吧,具體明日早朝再議。”
眾人麵麵相覷。
不知陛下究竟有什麼急事。
陳正儒的事便不管了?還是說……
“那小子真辦成了?”袁立輕聲嘀咕,又皺起眉頭。
直覺告訴他,趙都安做的事,可能不隻限於陳正儒。
“總不會連李彥輔都能搞定吧。”
他搖了搖頭,打消這個無稽之談的念頭。
起身,率先往外走,座中的薛神策也站起身,跟隨其餘人一同往外。
隻是望向趙都安之前離去的方向,眼神中閃動著莫名的情緒。
……
……
晚上,趙家。
趙都安從宮中返回家中時,天色已黑透了。
飯堂內,燈火通明,繼母和妹子在等他一起吃飯。
晚飯過程中,他有些心不在焉。
雖說他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但事情在徹底塵埃落定前,總歸不令人放心。
李彥輔是否會遵守約定?
這場交易,能否成立?
這些,都要等明日早朝才能確定。
至於明天入宮,女帝會給他什麼獎賞,同樣引人遐想……
當然,陪床的幾率微乎其微,趙都安覺得,自己在想屁吃。
“大哥心中有事?”
趙盼小口小口吃著飯,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好奇問。
所以說……少女也是個眼尖的。
“沒什麼,”趙都安回神,隨口道:
“就是覺得家裡距離衙門還是遠了些,哪怕有車,每日來往,也都耽擱許多時間。若是能往裡搬一搬,就好了。”
搬家?
聽到這句話,母女二人同時豎起耳朵。
現在住的,還是趙父留下的宅子。
雖說也還過得去,但終歸位置遠了些。
“換宅子要好多錢呢。”趙盼苦著臉道,“哪怕換個小的,但要往裡挪,靠近皇宮些,也要大幾千兩。”
趙都安不怎麼熱衷貪汙,家裡最大的積蓄,還是之前搞到的那點銀子。
顯然不夠。
“再說吧,也沒想好。”
趙都安說道,心中卻想,再過幾日,可以找金簡要分紅。
積累了這麼久,總該是一筆橫財。
這會一打岔,他突然意識到,今晚的尤金花格外安靜,與往日不同。
他看向繼母,隻見豐腴美豔的婦人,捏著筷子,碗中的餐飯也沒吃很多。
“姨娘心中也有事?”
趙都安拿趙盼的話,對付她娘。
尤金花冷不丁被問,一時語塞,支吾不敢言,螓首垂下去,躲避繼子的視線,低聲道:
“沒……沒什麼……”
你這就不誠實了……趙都安板起臉來:
“有事便說,莫要吞吞吐吐。”
尤金花是個小女人性格,聽他語氣不好,便忙抬起頭來,麵露難色:
“姨娘……白日裡接到了一封信,是娘家叔伯發來的,說要進京來,順便拜訪……”
趙都安愣了下。
尤金花的娘家人?
這於他而言,全然陌生。
趙盼也愣了下,少女同樣迷茫。
她土生土長在京師,完全沒有母親娘家的任何記憶。
“我隱約記得,父親當年說過,姨娘出身西平道,也是大戶出身。”
趙都安挖掘僅有的零星記憶。
趙父當年,之所以接盤戰死同袍的妻女,很大部分原因,就是看中了尤金花的容貌和氣質。
尤金花雖隻個軍卒丘八的妻子,但卻知書達理,操持家事也頗有章法,顯然不是尋常平民子女能養成的。
據趙父說,也是什麼地方氏族家裡的小姐。
後來不知怎麼,給途徑西平道的同袍撿漏,帶回京城來,其中顯然有故事。
尤金花少女時入京,如今也過去了十幾年,期間從未有什麼娘家人聯係。
如今卻突然冒出來……
尤金花麵對繼子與女兒探尋的視線,輕輕歎了口氣,仿佛勾起不好的回憶,輕輕頷首:
“西平尤氏,便是我的祖上,也是那邊的一個傳承數百年的世家大族,不過,我不是尤氏主脈,隻是旁支家族長房的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