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維離開山崖,回到了天師府,他先是去了一趟天師私第,卻沒尋到師父,問府上的師兄弟也都說不知道。
「師父大半夜不休息,乾什麼去了?」
張之維也不瞎想,掐指一算,發現師父在山下喝酒,當即便趕了過去。
龍虎山的香火很旺盛,平日裡多有來求神的香客,每到過年初一和十五的時候,來往的人更是多,上山的路上甚至能排起長隊,所以上清鎮的不少酒館夜間也開業。
張之維來到一個不起眼的小酒肆,剛一進去,就見師父,易潛師叔,張異師叔,蘭姑前輩四人,分彆坐在一張方桌的四麵,桌子上擺著酒壇,下酒菜是一盤花生米,一盤豬耳朵,一盤豬頭肉。
「之維小道長也來了啊!」
門口櫃台上的掌櫃笑著打招呼。
因為幾個大嘴巴的緣故,張之維在上清鎮還是挺出名的,很多人都認識。
張之維和掌櫃的打了個招呼,然後讓他加個位置。
掌櫃的本想給他們換成能坐更多人的圓桌。
張之維嫌麻煩,便要了個凳子,坐到了師父的左手邊,毗鄰著張異師叔。
桌上四人看向張之維。
他們都算是張之維的親近者,熟悉張之維的炁,但此刻,他們卻感覺到了不同。
若非張之維的外貌神情沒變,他們甚至都要懷疑一下這是不是本人。
所有人,準確來說,是所有生物都有自己獨特的氣味,張之維原本也有,但此刻卻變了,沒有了以往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清香。
這種清香純粹乾淨,不含任何雜質。
它不來自體表,而是從他身體之內神魂之中,由內到外散發出來的,聞之讓人心曠神怡,就連桌上的酒氣都被驅散了。
張異和蘭姑對視一眼,心裡皆有想法,古代的一些典籍中都有記載,「神仙出世,滿室異香」,像傳說中的呂祖便是這樣。
典籍中的異香,該不會就是張之維身上的「異香」吧……他們心裡相當的震驚。
真是神了,這就是吸收天地精華所造成的嗎……張異有心開口詢問。
張靜清卻先一步開口了,他咳嗽了一聲,明知故問道:
「你來做什麼?」
「徒弟過來自然是有好消息的。」張之維笑道。
「你小子,成天就是好消息!」張靜清笑著提起酒壇,「來,我來給代天師倒酒。」
之前張之維和師兄弟們的對話,他都看在眼裡,當那些不自量力的小道士,找張之維問修行方法的時候,他差點就要坐不住了。
知子莫若父,師父也是父,自己徒弟什麼性格,他能不知道?
嘴跟沒把門一樣,這要是傳授給那些師兄弟們了,德不配位,豈不是害了他們?
他剛要趕過去,卻沒想到張之維不僅半點沒說,還把那群被奇技蒙了眼的同門訓斥了一頓。
三言兩語間,就把局麵穩定了下來。
對此,張靜清深感欣慰,雖然這小子突破動靜搞的很大,有招搖的嫌疑,讓他不喜歡,但他處理事情的方式,卻讓他很高興。
甚至張之維最後讓那些長輩們也受罰,他也是讚成的,抄寫五百遍《道德經》,正好讓他們都好好清醒清醒。
見師父要給自己倒酒,張之維連忙接過酒壇。
他偶爾會在師父麵前放肆一下,但也沒真想把師父的威風給壓下去。
「師父,心意到了就行!」
張之維拿起酒壇,先給師父滿上,再才給自己倒上。
見此情形,張異端起酒碗,一口喝乾,他用筷子敲
了敲酒碗,發出叮叮叮的清脆響聲。
「我的呢?」
「得令嘞!」
張之維正要給師叔倒酒,蘭姑的筷子就敲到了張異師叔的腦瓜子上。
「說了吃飯的時候不要敲碗!」
張異師叔跟沒事人一樣,麵不改色心不跳,默默把筷子放好,神色如常的指了指麵前的酒碗。
張之維一邊咧著個大嘴在笑,一邊給師叔倒酒。
張靜清嘴角微抽,天師是很嚴肅的人,一般不笑,除非忍不住。
易潛已經大笑了起來。
張異瞪了一眼易潛,扭頭看向咧著大嘴偷笑的張之維,岔開話題:
「練成了聖人盜,突破神魂枷鎖,吸收天地精華,感覺有什麼不同?」
張之維略作思考,說道:「再看這天地,就像一間空屋,看似乾淨,但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後,就能看到塵埃萬千,接通天地之橋之後,便是這種感覺。」
「有些高深啊,那你說,我們身邊的塵埃,多嗎?」張異又問。
張之維點頭道:「多,萬物皆有炁,山上多的是山川河流草木散發出來的炁,而山下,更多的是人散發出來的炁。」
「哪種炁……」張異頓了頓,道:「味道最好。」
桌上肅然一靜,看向張之維,要知道他的回答。
張之維說道:「當然是人發出來的炁,特彆是異人散發出來炁,更好。」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易潛皺起眉頭。
他有些擔心,當年的青玄,便是天師府的傑出弟子,被寄予厚望,但在練成此法之後,慢慢的性情大變,吃人修行,現在張之維說出人散發的炁更好,讓他有些不安。
「這是實話!」
張之維抿了一口酒,夾了一筷子豬頭肉送進嘴裡,道:
「若非如此,那青玄也不會靠吸人練功了。」
「邪法!」易潛道。
「那你是怎麼看待這門能力的?」張靜清問。
他知道張之維的思維高坐,不受妄念影響,倒不擔心張之維因此走錯路。
當然,也有另一種情況,不受任何誘惑,純純的主觀覺得吸人練功不算什麼,就和吃飯喝水一樣平常,這才是可怕的,就好像馮寶寶殺人一樣。
張之維也能做到這一點。
雖然張靜清覺得自己徒弟不會如此。
但有些東西,該問,還是得問,這是身為師長的職責所在。
張之維想了想,說道:「在我看來,可以用濟公的一句話來形容,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
張靜清聽完沉思。
張異詢問:「何解?」
張之維說道:「聖人盜可吸收天地精華為己用,人也是天地精華,自然是吸得。」
「所以說,這能力的關鍵,不在於說吃人就是滅頂之災,其實,吃不吃人都不影響本身。」
「就好像聖人濟公,他吃了鴿子肉,可以吐活鴿子出來,他吃人也能吐出活人,所以,他葷素不忌。」
「而其他普通修行者,沒有濟公的境界,學他就是入魔道,所以需要嚴守戒律,克製欲望。」
張靜清用手敲了敲桌子:「說的不錯,你既有此覺悟,為師就放心了。」
「對了,你身上的清香是怎麼回事?」張異師叔詢問,「我雖沒練過聖人盜,但從一些典籍中得知,修煉聖人盜之後,自身所散發的炁,會和周圍環境保持一致,極難察覺,為何你卻帶著一股清香?」
張之維解釋道:「聖人盜的修行者身上的氣味,是根據吸收的炁味道
來改變的,若來者不拒,什麼都吸,那身上的味道,自然是周圍環境的味道。」
「而我身上之所以有清香,是因為我沒有什麼都吸,我隻吸收了一些天之三寶和地之三寶,這些寶炁與我自身的人之三寶融合,就變成了這種清香。」
「天之三寶日,月,星,地之三寶水,火,風,你居然能把它們從這混成一片的天地元炁中剝離出來?」
在座的幾人都很吃驚,就算是張靜清也不例外,這可不簡單,古籍中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東西,這小子一學會就領悟到了。
「你小子倒是挑剔,竟然能忍住天地精華的誘惑,沒有照單全收!」
張靜清笑道,知道自己徒弟的選擇,他很欣慰,如此用法,當屬聖人道。
「誰不想吃點好的呢!」
張之維夾起幾塊豬頭肉邊吃邊說:「師父,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嘴裡藏不住事,彆人問起我來,見誰都想傳,我來把這法子傳給你吧,省得師兄們惦記,以後誰想學,我讓他來找你得了,我省心。」
張靜清道:「你是想找個體麵點的理由,給個台階,把此法傳給我?」
「師父您多慮了!」張之維說道。
「你覺得我們幾個老家夥先天之炁損耗過多,想我們活久一點?」張靜清繼續道。
張之維默然不語,他確實是這個想法。
「到你現在的境界,你不應該還看不穿生死啊,」張靜清道,「或者說,我們的生與死,應該影響不到你的心境。」
「客觀上是如此,但主觀上我不想你們逝去,無關其他因素。」張之維說道。
「生與死這種事,你不必介懷……」
張靜清沉吟了片刻,道:「就算有一天,我們這些老家夥死了,但某個東西依舊會存續在這客觀的世界之中,不會真正的消亡,所以生與死,與我而言,並不重要。」
「輪回?」張之維有些詫異的看向師父。
「我說的不是輪回,」張靜清搖頭,頓了頓,他說道:「你也知道,為師當年參加過洋務運動,進了京師同文館學習過,學了很多西方的知識。」
京師同文館是北大的前身,張靜清雖是一個道士,但論文化素養,沒多少人比得上,往往越是德高望重者,越是好學。
左若童也是一樣,即便是這個年代,山下三一門的學堂也會教授多國語言。
劇情裡的老天師也是一樣,一百歲的年紀了,還為了交朋友學英語。
張靜清道:「我發現各地的文化皆有不同,但亦有共通之處,譬如你說的輪回。」
「在每個文化語境下,都有這件事的結論,並且都認為自己無比正確。」
「在我看來,他們或許都成立,都正確,但這並非最底層的,他們隻是基於底層而建立了各自風格的框架。」
「你記住,是各自風格的框架,無論佛道,都是基於這個底層,隻是框架不同。」
萬法歸一,底層邏輯一樣,各個流派,各個文明,隻是在這個基礎上開出各自的花……張之維把師父的話牢牢記住,他有種直覺,這很重要。
張靜清沉默了片刻,繼續道:
「免得你說玄門師長不講人話,就喜歡那套什麼敲三下頭關正門倒背手的暗語,這次我換個方式,我管這個底層叫做"主觀"的延續性。」
張靜清一揮手,金光以炁化形,變成了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形,站在他的旁邊。
「這是我用金光化成的,假定他是一個跟我構成完全一樣的人,甚至記憶和情感都一樣。」
「客觀上,我們完全一致,一絲一毫的區彆都沒有,但他依
舊不是我,因為他不具備我的"主觀"。」
「"主觀"才是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東西。」
「如果隻算我們在場的五人,也就是說,現在這裡存在了五個擁有主觀視角的"自我"。」
張靜清伸出手指,在半空劃出一條橫線,橫線上點出五個點。
「這是一條橫軸,軸上的五個點是我們,而豎軸呢?姑且按照天師府成立時間來算。」
張靜清在橫軸的中心,畫出一條無比長的豎軸,道:
「咱們天師府成立至今,已經將兩千年了,這條豎軸比橫軸長很多。」
「而我們的主觀意識,在這條豎軸上,隻有區區不到百年的光景,所以是豎軸的二十分之一不到。」
張靜清看眾人:「那你們覺得,橫軸豎軸,主觀和客觀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它們的地位是否對等。」
易潛說道:「二十幾比一,肯定不對等!」
張異說道:「主觀是我們,客觀是天師府,我們依托於天師府存在,這說明,主觀也是依托於客觀而存在,既然如此,那地位自然是不對等的。」
蘭姑點頭:「我也覺得不對等。」
但這時,張之維卻是提出了異議:「如果我說是對等的話,又會怎麼樣呢?」
說話間,他伸出手指,指尖閃爍金光,把那條很短的橫軸畫到和豎軸一樣長:
「如果對等的話,客觀存在多久,主觀就應該存在多久。」
「如果主觀是"我",客觀是天師府,那就應該是"我"與天師府同在。」
「也就是說,天師府存在多久,"我"就應該存在多久。」
可天師府剛存在的時候,我不存在……他心裡一個咯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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