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堂仔細打量男子一陣,發現他心臟跳動有力而沉穩,血液流動暢通,不像是有疾病的樣子,於是說道:
“你的身體很好,恐怕還不到求死的年齡。”
“不,不,不。”
男子連連說道:“我得了不治的絕症,每天病情都在惡化。”
“這個絕症就是死亡,從古至今,所有人都被它折磨。”
小子,和我抖機靈是吧。
方堂微眯著眼任他發揮。
男子道:“你這樣的存在可能沒法理解我的感受。”
“在很早的時候,我就感受到,生命實在短暫,每個人至多不過活百來年,與人類上萬年文明史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可是人類的文明史,與星球數十億年演化史相比,同樣微不足道。”
“這麼短暫的生命,哪裡有什麼意義,所以很早我就有一個想法,活著根本不重要,以什麼樣的方式進入永恒的死亡,這才是人生唯一重要的事。”
說著,他把自己的手機舉到方堂麵前,說道:“可以請您看看我的視頻嗎?”
方堂點點頭。
男子湊到他麵前,說道:“我生平最怕的就是平平安安活到老年,那時候我身體已經不中用了,感覺也遲鈍了,還要護理小姐對我說,嗨,鮑勃,你又把屎拉在褲子裡了,我才發現自己失禁了。”
“在這樣毫無尊嚴的狀態中死去,簡直是場噩夢。”
“所以我有意去追尋一些刺激驚險的活動。”
他把自己賬號裡的視頻都翻給方堂看。
裡麵有徒手攀登陡峭懸崖的視頻,也有從飛機上縱身一躍,向著大地極速墜落的視頻,也有駕著滑翔傘在山間穿行的視頻…
方堂點頭道:“曾經我也很向往這樣的生活。”
“謀生像是一條強力的繩索,把人牢牢禁錮在大地上,而有的人卻可以儘情飛翔,怎能不讓人羨慕呢。”
“不過,如果你想求死,可以在這些活動中輕易達成,完全不用求助於我。”
鮑勃眼神火熱地看著方堂,說道:“曾經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
“有一種死法,遠比這些更有意義!”
“如果人一定要死,還有什麼比死在你的手裡更有意義?”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為圖巴市的人不平,他們簡直不知好歹!”
“因為你的出現,我最近惡補了一番夏國的文化,夏國有位古哲人說過,隻能活一個早晨的細菌,不知道月亮的圓缺,隻能活一個春天的蟲子,不知道還有秋天這樣的季節。”
“人類就像是隻能活一個早晨的細菌,他們的生命有什麼重要的,能以什麼樣的方式進入死亡才最重要!”
“我羨慕死圖巴市的人們,是你讓他們的死亡有了重量。”
“現在我也來向你祈求死亡了!”
男子興奮得臉麵通紅,他張開雙臂,閉上眼睛,期待著命運到來。
唉!
方堂再次在心裡,為人類的多樣性歎一口氣。
人類真得是一個很善於整花樣的物種。
當他還是個人類的時候,也曾經想過生命短暫這類問題。
當時他的想法是儘量體驗更多有趣的事,見識更多美妙的風景。
可是眼前這人卻以為,所有這些都不重要,怎麼去死才最重要。
若放在以前,他一定與對方唇槍舌劍辯駁一番,現在卻覺得,隨他怎麼樣都好。
這些不同的觀念,就像不同的風景,全都有值得賞玩的地方。
男子依舊張開雙臂等待死亡。
他忽然感覺手機被人搶走,不由得愕然睜開眼睛,卻見方堂對著自己的直播活動說道:
“今天以後,請世界各國給這個名叫鮑勃的小子行些方便,使他不受疾病所困,也不受傷痛所擾,讓他免於意外的傷害,可以平平安安活到老死。”
說完,方堂將手機擲還鮑勃,戲謔道:“現在好了,你不得不活到老死了,也不得不遭到失禁的難堪了。”
鮑勃呆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著方堂。
他很清楚,自己的直播間絕對有世界各國的人物關注,他們都能收到方堂的話。
從今以後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會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阻止自己再從事危險活動,因為他不能受意外傷害,如果他有了什麼病痛,全世界最好的醫院都會儘力為自己治療,因為他不能死於病痛。
他會活到老的不能動為止。
這個世界上可能有無數人痛恨眼前這個人,可是沒有人敢忽視他說的話。
方堂笑道:“聽著,我不是什麼許願機器,這算是對你的獨特懲罰。”
“走吧。”
方堂將鮑勃擲回他自己的快艇。
鮑勃渾渾噩噩發動快艇,向遠處駛去。
對於這項無數人眼紅的“懲罰”,鮑勃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全完蛋了!
他似乎已經聽到一個絮絮叨叨的聲音在他耳邊嘮叨:
鮑勃,你又拉在褲子裡啦!
鮑勃,你難道沒發現自己的口水已經淌到褲子上嗎?
鮑勃,喝完湯應該及時把嘴巴閉上,這件事連小孩子都知道,你不要惹我生氣,好嗎?
上帝啊,全完蛋了!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頭腦中忽然升起一個險惡的念頭。
要不要立即掉頭,開著快艇向他撞過去?
麵對這樣的冒犯,他肯定會把死亡賞賜給自己吧?
鮑勃心裡糾結一陣,最終還是黯然歎一口氣。
這麼做是對不朽者的褻瀆,哪怕是為了自己最大的理想,這種做法也是不可接受的。
鮑勃垂頭喪氣地行了一陣,忽然轉念一想,自己雖然沒有求到夢寐以求的死亡,但是從今以後,自己的生命是得到不朽者親開金口加以保證的。
活著本來沒什麼意義,可是由不朽者觀照過的活著,卻不可同日而語。
這麼想著,鮑勃的心情頓時由陰轉晴,他歡快地駕駛著快艇,忽然看到前麵又有一隻電動漁船開過來。
船頭上站著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女人麵容憔悴,兩隻眼睛哭得紅腫,像是有什麼傷心事。
鮑勃好奇地把船開過去,問道:“女士,你也是來求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