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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有德告彆鐘吉,拖著昏昏沉沉的腦袋回了家,一路上碰見熟人他連招呼也沒打。
“吱”的一聲推開門,土坯屋裡空空蕩蕩,沒幾件值錢的東西,說是家徒四壁也不過分。
躺在破舊的床上眯了半響之後,關有德才起身,在小爐子上點燃柴火熬起藥來,這些年家裡的銀子都耗在藥罐子裡了。
也不知他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在最年富力強的時候得了怪病,十年間把周邊的名醫、時醫看了個遍,道士那裡也請過神,巫師神婆的符籙水沒少喝,就是不見好,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老天爺卻又不讓他立馬死掉。澳洲人打進來之後,他典掉家產湊了銀子到省港總醫院求醫,一個姓傅的大夫說是什麼疑難雜症,給他開了一張中藥方。說來也奇怪,竟然把他的病給穩住了,這兩年他就靠著這張藥方子續命。
喝完藥,關有德想起在廣州看病的時候遇到一位在城裡做生意的兒時玩伴,曾邀他一起發財,心中不免有了想法。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錢袋子,在屋裡翻了一圈,隻找到一角碎銀子,連去廣州城的盤纏都不夠。
“隻有去找那臭婆娘和逆子索些銀子來使了。”關有德心中想。
傍晚時分,關有德來到村外不遠的一處桑基,坐落著幾戶蠶農的茅草屋。茅草屋的牆壁是冬季桑園刈枝的枝條編織用泥敷成,頂上則是稻草鋪蓋。這種茅草屋是本地貧窮蠶農的居所,蠶室寢室混而不分。由於建造簡單,費用節省,分布十分廣泛,凡有桑田之處,沒有不見此類蠶舍的。
關有德推門進去,隻見一個憔悴的中年女子穿著破布衣裳,正在昏暗的茅草屋裡給蠶投喂桑葉。女子望了一眼關有德,麵色陰沉,一言不發,手不停地乾著活兒,仿佛隻要她不停下來關有德就會自動消失不見一樣。
“給我二兩銀子,我要去廣州城。”關有德對女子說道,他沒有喊她的名字,也沒有稱謂。
女子聽了十分不滿,道:“銀子都在寶兒那裡管著。”
關有德不高興地罵道:“你這賤人,是什麼態度?眼裡還有我這個一家之主沒有?”
“一家之主就該有一家之主的樣子。”女子反唇相譏,話裡帶刺。
關有德氣也上來了,罵道:“我這輩子眾叛親離,妻離子散,都是你這個賤女人害的!要不是你給我戴綠帽子,我會成現在這副鬼樣子?”
“哼,”女子冷笑一聲,心中道:好一個眾叛親離、妻離子散,我就是你的妻,這輩子跟著你沒享半天福,你自己得怪病,家裡的財產全都叫你耗儘,竟然也怪我!你薄情寡義,勾搭野女人,還把我打出家門,現在竟然有臉把罪名加到我頭上來,老天爺怎麼這麼不開眼,沒早點叫閻王爺把你收了去。
原來這女子是關有德的結發妻子黃氏,前兩年被他發神經趕出了家門。
關有德罵了一通,黃氏隻是忍著,繼續一言不發。這時候,漏風的茅草門被推開,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這就是黃氏口中的寶兒,也是她和關有德唯一的子嗣,名叫關宗寶。
關宗寶見關有德來了,情緒一下子變得十分低落,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也不叫他,徑直去幫黃氏乾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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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有德一下子又氣炸了,罵道:“關宗寶,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阿爸?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
黃氏也冒起火來,尖聲叫道:“他怎麼不是你兒子?”
“你要是我兒子,連叫我一聲阿爸都不肯!你對我這個阿爸還有沒有一絲尊重?”關有德氣急敗壞地說。
“你自己問問自己,這麼多年你做了什麼值得我尊重的事情?”關宗寶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梗起脖子跟關有德對吼了起來,平日裡他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那你就不是我兒子!你敢不敢跟我去宗祠,當著全族的麵滴血認親!要是滴出來不是我兒子,以後我就不找你,也不用你負責。”關有德一邊罵著,一邊掏出火柴和香煙點了起來。
黃氏見狀著急地吼了起來:“不要在這裡抽煙!蠶要被你熏死了!快出去!”
關宗寶見他母親著急,也上前吼了起來:“出去!”
關有德一看反了天了,臭婆娘和兒子敢這麼吼他,簡直氣炸了,罵道:“你敢趕我出去!這是我的家!我是一家之主!”
“回你的關家村當一家之主去!這兩間茅草屋是我和我阿媽一捆枝一把草搭起來的!”關宗寶十分氣憤,毫不示弱地對吼道。
關有德哪裡受得了這個氣,反手一巴掌就打在關宗寶臉上,關宗寶被打得退了兩步,一時怒不可遏,衝上去跟關有德扭打在一起。自古兒子打老子都是封建倫理裡最為人不齒的行為,關宗寶不敢下狠手,隻是想辦法將關有德壓在地上,不讓他動彈。關有德打起人來卻是毫不留情,隻可惜他畢竟老病纏身,力氣比不過十多歲的關宗寶,打了關宗寶幾下就被壓在地上。
黃氏見他父子相毆,急得眼淚止不住地流,哭哭啼啼。
關有德哪裡肯罷休,眼見沒有勝算,一張口死死地咬在關宗寶小腿上,關宗寶疼得趕緊鬆腿,由於剛剛用力過猛,現在關宗寶已經四肢脫力,手腳像是灌了鉛,反而被關有德占了上風。
黃氏見狀,生怕兒子被打出個三長兩短,便衝上去打關有德,嘴裡喊道:“不要打我兒子,不要打我兒子,要打你來打我……”
關有德放開關宗寶,又去打黃氏。一時間,茅草屋裡鬨得雞飛狗跳,哭聲喊聲混作一團,住旁邊的鄰居都被引了過來,這才把他們分開。鄰居見是彆人家事,隻是好言相勸,無人願意主持公道。
關有德吐了口唾沫,道:“給我二兩銀子,我要去廣州!”
黃氏哭道:“二兩銀子!這兩年兵荒馬亂的,你不知道日子有多難嗎?給了你,我母子倆拿什麼去買烘繭的木炭,還有下一造的蠶紙?”
關有德冷哼一聲,“你去偷也好,賣也好,關我什麼事?你是我老婆,拿錢給我是天經地義的事!我辛辛苦苦把兒子養大,現在也該輪到他養老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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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宗寶知道今日關有德不拿到銀子是絕不肯罷休的,他隻覺得心中有無限怨恨,卻不知道從哪裡發泄,咬牙道:“銀子!銀子!你隻知道銀子!你心裡何曾有過我們母子?”
說完關宗寶就在茅草屋裡翻起來,頂上、牆麵、地下,從幾個不同的位置摳出來幾塊碎銀子,合起來大約有一兩的樣子,扔給關有德:“你要銀子就拿去,以後彆來煩我們!”
關有德撿起銀子,放在手中掂了掂,冷笑道:“我還會回來的。”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經過剛才的一番廝打,關宗寶全身無力,口舌發乾,血液中飆升的腎上腺素令他麵色發白、頭腦發昏。口渴難耐的他從水桶裡舀起一碗冷水喝了下去,不一會兒就感覺腹中難受,抱著尿桶吐了起來。
黃氏忍了多年,今日既然被鄰裡見了家醜,就在他們麵前哭訴起來,此時若再不發聲,要不了幾天村裡流傳的便都是對她母子二人不利的閒言碎語。旁人是管不了這事的,聽完之後除了感歎唏噓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好心人最多在聽到閒話的時候說幾句關有德的不是。
鄰裡散去之後,茅草屋裡隻留下一地狼藉,關宗寶取出一支蠟燭,劃燃火柴點亮,母子二人的影子在微弱的火苗跳躍下閃爍。
關宗寶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腿,上麵留下一個瘮人的牙印,還流著鮮血。他記得族中老人曾說過畜生的嘴巴有毒,被咬了得用燒酒洗,於是從雜物裡翻出來一小瓶燒酒淋了上去,疼得他眼角冒出了淚水。
黃氏目光呆滯,神情恍惚,隻是默默地流淚。生存的重擔已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家裡還有個瘟神一樣的男人時時前來攪鬨。
處理完傷口的關宗寶問黃氏:“阿媽,以後怎麼辦?”
黃氏哭道:“這個天殺的,老天爺怎麼不收了他走!我上輩子不知道造了什麼孽,要來還債。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夠了……”
關宗寶聽出黃氏有輕生的念頭,急忙道:“阿媽,不想跟他過日子就不跟他過了。”
黃氏道:“我也想過,可是他現在這個樣子,怎麼可能休了我?要是個畜生東西,早就打死賣肉去了,誰叫他又是個人。”
“那我們就遠走他鄉,再不回來。”
黃氏有些猶豫,“我母子走了,他定要去娘家攪鬨,你阿公年紀大了,舅舅又不中用……”
關宗寶也是心中憤恨,鄰裡家窮是窮,卻能一家和睦,日子總歸有好的一天,為什麼他的家裡就成天雞飛狗跳?一切根源都在那個人身上,一定要想辦法擺脫他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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