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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節 空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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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遂球端起茶杯小飲一口,潤了潤乾燥的嗓子,“髡賊初到之時,我隻當他們是會些奇技淫巧的海商,在臨高落腳的目的跟濠鏡澳的弗朗機人一般, 當年紫記的澳洲貨初現廣州,我也為母親和夫人買過澳洲鏡子;沒想到後來王督聽信讒言非要去招惹他們,何如賓‘征瓊’前在廣州的閱兵演武我去看過熱鬨,誰知何如賓不僅全軍覆沒,還被人打到五羊驛外勒索了30萬兩贖城費,廣州府以下村鎮全都被禍害一遍,這才覺得他們是一群船堅炮利的海賊, 再後來聽說洋麵上的其他海賊被澳洲人剿的剿、收的收,已成海上一霸, 方覺此賊是心懷叵測的巨寇,遠不是劉香佬、鄭芝龍之輩可比的。

“再後來,我是在東皋彆業的假山上親眼看著從‘大世界’一路修來的‘鐵梯’,上麵跑著冒著黑煙白霧的鐵自動車。澳洲人可謂步步緊逼,誰想到這些‘做生意做工很厲害’的海賊竟然敢冒用大宋的旗號來爭奪天下!”

黎遂球眉頭緊鎖,臉上掛滿了焦慮。

鄺露離鄉數年,少了許多一手信息,便問:“美周(黎遂球)的意思是,這些人不是趙宋後裔?”

“相貌雖類中華,行的卻淨是泰西之法。莫非是趙宋後裔流落泰西,謊稱自澳洲而來?”黎遂球對此也是非常迷惑,道:“五仙觀的崔道長時常搞些所謂‘沙龍’的小聚會,我也去過。澳洲人雖未明說,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崔胖子乃真髡。五仙觀的‘沙龍’上至天文, 下至地理,儒釋道經典, 無所不談, 更有各種精妙機器演示,熱氣球上天可鳥瞰府城,顯微鏡觀水可見滴水之中八萬蟲,不少意誌不堅的士子已教他蠱惑去了。”

陳子升道:“澳洲人的學說雖與泰西類似,但我卻認為澳洲人更勝一籌。利瑪竇雲:‘天包於地,故地之下皆天。人首頂天而足於地,地居天內如雞卵,然四方上下環而立也。’但利氏認為天是有限的實體,以地為中心,地之上還有九重天,曰‘月天’‘水星天’‘金星天’‘日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恒星天’‘無星水晶天’,其上還有‘宗動天’‘永靜天’,日月星辰皆繞地而行。澳洲人卻有太陽係模型,以日為中心,星球之外皆為虛空,遠較西人學說簡潔,四季變化、日食月食,各類天象儘可解釋。且澳洲人的船更堅、炮更厲,若澳洲人來自泰西, 為何泰西卻無人知道澳洲人的來曆?”

黎遂球點點頭, “喬生(陳子升)所言有理,不過這也是我憂慮之所在。”

“此言何意?”鄺露和陳子升異口同聲地問。

黎遂球道:“西法入中國,徐光啟等深信不疑。西人雲,自泰西浮海入中國,至圖中(坤輿萬國全圖)晝夜平線之處,已見南北二極,皆在地平,略無高低,道轉而南過大浪山,已見南極出地三十六度,則大浪山與中國上下相為對待也。夫日月所運行者,南北二陸與二十八星宿相緣而轉,其南時有不知名之星,而以為此蓋繞於南極者。北有勾陳、太乙諸象,而南何以無之?乃不幾於尊卑之象倒置,人亦何幸而生為近北極之人,何不幸而生為近南極之人?不依然可定華夷中外之彆乎?

“地球既然圓如瓜殼,而以北極、南極為瓜之蒂與臍,今從瓜內視殼,有一物附於蒂與臍之間,而隨瓜身為轉動,則近臍之處為南道,越近則越狹,去臍而漸近蒂之處為北道,必寬而廣。如此是夏至之日,其日夜則均長,冬至之日,其日夜則均短,而當其短又何以曆一晝夜,必儘此三百六十度四分度之一為哉?還不自覺其學說之荒謬,說什麼‘上之所為晝,則下之所為夜’。豈知如此之說,其度數廣狹已不能停勻,而且必有一國,人首頂南極,太陽運行至尾箕之時,正周轉於天上,而無偏障,則亦必無高低出落,豈非長晝不夜也(極晝)?又必有一國,首頂北極,於其時也,乃不幾晦冥而無晝夜也(極夜)?果如所言,上下四旁,皆山川、草木、人物,所居原無上下,謂無東西南北上下之分,推而究之,若人皆倒懸於世,而《周易》所謂天尊地卑以為貴賤之位者,皆無可定。若此類學說流禍世間,使世人皆信之,將來無君臣上下之分,其禍將不可底止,這就是我所憂慮的事情。”

“美周所言極是。”之前一言不發的陳子壯此時開口了,“無論利瑪竇之《萬國全圖》,還是髡人之《世界地圖》,中國皆為亞細亞洲,而以西洋為歐羅巴洲。歐羅巴不知何解,以泰西推之,必為誇其大之語。至於‘亞’者,《爾雅》釋詁雲:‘次也。’《說文解字》雲:‘醜也。’《增韻》雲:‘少也。’‘細’者,《說文解字》雲:‘微也。’《玉篇》雲:‘少也。’亞細亞為西語,華語則次小次洲也,其侮中國極矣。近人論史,每嗤趙宋為弱,然元昊改名兀卒,華言吾祖,歐陽文忠上劄子謂:‘吾祖兩字,是何等語?吾者,我也。祖者,俗所謂翁也。若許其稱此號,則今後詔書,須呼吾祖,是使朝廷呼番賊為我翁,不知何人敢開此口。且番賊撰此名號之時,故欲侮玩中國。今自元昊以下,名稱官號,皆用夷狄,每事自用夷禮,安得惟於此號獨用華言?於我稱臣,而使我呼為祖,當以此折之,乞拒而不聽。’而今人甘受西人、髡人之侮嫚,而不之覺,曾無一人悟其奸者,何也?”說罷又是陣陣歎息。

陳子升見兄長歎息,起身向陳子壯和黎遂球施一禮,有些慚愧:“承蒙兩位兄長教誨,愚弟先前隻覺澳洲人學說精妙,未能看破其用心,實在慚愧。”

黎遂球道:“西人、髡人均以日測曆,於是仿南北二道之環轉為圓儀,如銅球一般。其於倚蓋之說,無相悖之處,而以為地在天中。西人、髡人固以為中國至小,歐洲、澳洲至遠、至大,以倚蓋之說推而言之,則是地大於天,故不得不作地球論以伸其說。喬生知此,無當所惑,幸甚幸甚!”

陳邦彥平日裡與陳子升交好,雖然與陳子壯有書信往來,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與陳子壯相見。他見眾人已形成了某種共識,便說到:“諸位果然學識淵博,學生欽佩。依學生之見,天人感應關乎社稷安危,曆代天象解釋具為皇家掌管,設欽天監專之,他人不得染指。如今髡人有教無類,垂髫總角皆授之以曆代不授之法,且其學說教人以無上下尊卑、無君臣貴賤之義,流毒匪淺,實為以夷變夏之法,其心可誅。”

黎遂球道:“依我看,澳洲人所圖不僅僅是這江山社稷,於聖學一途,反而時時貶斥,大有乾坤倒轉之意。”

“莫非髡賊真得要以商人治國麼?”

“商人治國倒也未必。隻不過不是我們罷了。”

“真真是不可思議。”鄺露久居外地,對廣州情況所知甚少,驚道,“自董仲舒起,曆朝曆代,無不以儒學為根本。自隋皇以來已曆千年。趙宋文忠烈公(文彥博)曾對神宗雲‘陛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與百姓共治天下也’。唯蒙元少以科舉取士,故其運不過百年。太祖皇帝以布衣起,北驅韃虜,恢複中華,立國二百餘年,都離不開士子的心血。髡人既自稱宋朝後裔,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

“道理自然是明白,可是人彆有學問。”陳邦彥在廳中一邊踱步,一邊說到:“據聞髡人初到臨高之時,以一船之地,眾不過數百。然數年之間,聚十萬之眾,掃官軍而據瓊崖,民樂從之,豈聞有士人之功焉?其奇巧淫技點石成金,船堅而炮利,豈聞有士人之功焉?今廣州之治,市民交口稱讚,豈聞有士人之功焉?髡人所謂‘善治’,即不與士大夫共天下而能治也!廣州之事不過是瓊州故事之複現也!”

陳邦彥的話令在場的人都不得不直麵那個他們在潛意識中始終企圖回避的問題,那就是髡人已經是、或者說即將成為一方與朝廷分庭抗禮的割據政權,而他們卻不在這個體係之中,當然,他們願不願意加入這個體係是另外一回事。

一想到髡人進城後最常說的一句話“起來,不許跪!我大宋不興這套!”,他們實在難以想象一個無上下尊卑、無君臣貴賤、偏離了他們數十年間刻入骨髓的儒家理念的割據政權究竟要如何運轉?

更令他們感到抓狂的是,如今的局麵,他們似乎什麼都沒有做錯,但又什麼都做不了,甚至什麼都沒有做。

如果某位澳洲元老目睹了這場會談,一定會送他們一句俏皮話:“令人不悅的真相,人類必死的命運,還有女人的小胡子,是我們寧願忽略的三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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