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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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紀蘭芷發現,隻要她不招惹謝藺,她的日子還是過得很舒心的。

謝藺和紀蘭芷從前見過的那些門閥公子都不一樣,他不會念一些酸詩給她聽,也不會說甜言蜜語討紀蘭芷的歡心,但他隨叫隨到,無論紀蘭芷提什麼過分的要求,他都會幫忙辦到。

一時間,王婆子毫無用武之地,每日膽戰心驚,生怕主人家要提早辭退她,幸好幫紀蘭芷沐浴擦身的差事還是由王婆子親力親為幫忙。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過了年關,屋外還是一程鵝毛風雪,沒有停止的跡象。

紀蘭芷愈發畏寒,成日縮在屋裡不願到處走動。

大夫說,女子想要生產順利,即便諸多不便,還是要多下地走走。

謝藺體恤紀蘭芷怕冷的難處,他特地上集市挑了一件厚實的雪猁皮大氅,為紀蘭芷出門散步時防風之用。

紀蘭芷被花斑點點的皮草大氅裹成圓潤的一個球後,她總算願意出門了。

和謝藺待的時間久了,紀蘭芷也不大怕他,她的膽子漸漸大起來,就像是撿來的野貓早已混上家味,敢和主人家伸爪子發脾氣耀武揚威了。

紀蘭芷每日沒事就會臥在寬榻上吃甜糕、果子、以及胡商那裡買來的零嘴。

軟糯的糕餅吃著倒是容易,輪到核桃一類的堅硬山果,她便有些束手無策。

每到這時候,紀蘭芷就會偷偷瞟一側看書的謝藺一眼。

她不說自己要吃,隻掰了核桃,小心翼翼捧到謝藺麵前,軟聲問:“二哥,你吃不吃?”

小娘子的聲音婉轉清靈,猶如出穀黃鶯。

謝藺放下手中的經史子集,望向紀蘭芷。小姑娘一雙杏眼亮晶晶,滿滿都是期待的神色。

他回過神,分明是她嘴饞……

謝藺接過紀蘭芷掌心裡的核桃,不過五指稍稍合攏,核桃殼便應聲裂開。

謝藺細致地剝開核桃碎殼,把果肉遞還紀蘭芷的掌心。

他取帕子擦了手,又捧起那一卷書。

紀蘭芷心願達成,笑得見眉不見眼。她一邊快樂地揀核桃吃,一邊去抓謝藺的手。

謝藺看書再次被打斷。

紀蘭芷輕嗔:“二哥彆動。”

男人修長的手指被女孩兒輕輕勾住,觸感極軟極柔。

謝藺微微一怔。

他沒有再躲,任由紀蘭芷困惑地靠近,低下頭,認認真真地觀察他的手。

“奇怪,這麼用力捏核桃,居然沒受傷嗎?”紀蘭芷一邊摩挲二哥的手掌,一邊嘀咕。

摸了一會兒,她又笑:“我娘說了,每個人的掌腹有一條生命線,線越長越清晰,人的壽數越長,二哥都連到腕了,一定會長命百歲!”

紀蘭芷實在是個會自娛自樂的姑娘,即便謝藺沒有笑臉捧場,她也能說得很高興。

謝藺不由低頭,看了她一眼,就這麼一眼的窺伺,他看到紀蘭芷的手心。

那一條代表壽歲的生命線既短又淺,她的皮膚又雪膩白皙,幾乎要看不見。

謝藺抿了一下唇,幾乎脫口而出:“不準。”

紀蘭芷呆呆地問:“什麼?”

謝藺又把目光落到書卷上,翻了一頁。

“民間俗語,並不準確,你不必當真。”

“哦,好吧。”紀蘭芷也不知謝藺為何忽然要反駁她,但她不過一句戲說,哪裡要真刀真槍和二哥爭論,當即笑了笑,不再開口。

紀蘭芷還沒玩夠他的手。

她捏著他硬朗的腕骨,翻來覆去地看。

直到紀蘭芷注意到謝藺青筋微鼓的手背,脈絡縱橫如雪丘。

這隻手,曾心猿意馬,禁錮住紀蘭芷的去向。它緊緊箍在她的手上、腰上,抵在她的腦後、腚後,五指嵌到肉裡,力道強盛而野蠻。

一連串動作連抓帶揉,紀蘭芷羞得麵紅耳赤,叫天不應,她根本逃不開……

紀蘭芷的耳朵一熱,訕訕拋開謝藺的手,她不再和他說話,矜持地吃起了果子。

枝枝忽然不理人,令謝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孕婦本就喜怒無常,他早有準備,因此也沒有上心。

謝藺繼續看書。

每次捧書都讀得如癡如醉,甚至忘記吃飯時辰的郎君,今日竟不知怎麼,久久靜不下心。

謝藺的鳳眸輕掃,又用餘光睥了紀蘭芷一眼。

小娘子臉頰紅潤,腮幫子鼓囊,明顯吃得開心。

謝藺的嘴角輕輕一扯。

他下意識握住掌心,手上仍有溫熱,並不冰冷。

那是小妻子殘留的餘熱。

過了冬天,冰雪消融,大地還春。

山中草木最先知春至,枯朽了一整個冬季的樹木開始發枝,褐色的木疙瘩生出綠油油的嫩芽,漸漸長出了粉嫩的花骨朵。

山上積年不化的冰霜也被絢爛的陽光照到化開,雪水融入溪流,小小的溪支彙入湖沼,流向五湖四海。

這樣好的天,紀蘭芷卻賴在屋裡沒有出門。這幾日她便要分娩了,心裡實在慌得很,幸而謝藺知她膽小,又請了幾位幫忙接生的仆婦,還聘了縣城裡有名的大夫在旁看顧。

大夫笑話謝藺:“郎君定是頭胎才會這般看重,安心吧,娘子的身體養得很好,此胎定能順利生產,抱個大胖小子!”

謝藺對於孩子的性彆不大在意。

他輕應一聲,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把手裡新鑄的銀錁子分發給大夫與仆婦,又不動聲色接下腰間長刀,架在門邊上示眾。

刀光凜凜,血氣濃鬱。

主人家忽然恩威並施,看得眾人肝膽懼寒。

謝藺的聲音清冷,囑咐大夫:“夫人嬌弱,早年身子骨虛,脾胃也虧空,即便這些時日養好了不濟之症,生產時也難免坎坷,還請諸位到時候多用用心,若有什麼差池與不測,定要竭力保住大人的平安。”

孩子可以不要,枝枝不能有事。

大夫一怔,擦了擦額頭冷汗:“郎君與娘子伉儷情深,實在令人動容。您請安心,老夫問診看病多年,早有經驗,此番接生,定會從旁指點,好好照看娘子。”

謝藺十七歲狀元及第,如今二十有三,他浸漬京城官場多年,早已是練達老成的官吏。即便他沉默寡言,身上也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等閒不敢開罪怠慢他。

他眼皮輕撩,“如此便好。”

今天,紀蘭芷精神不錯,肚子也沒什麼異樣。

夜裡胃口好,她還喝了一碗加了葡萄乾、荔枝乾、蜜汁豬肉脯的牛乳甜碗子。

紀蘭芷拿木勺撈肉塊吃,還沒等咽下,衫裙便濡濕了。

紀蘭芷受到驚嚇,手指一鬆。

薄胎瓷碗落地,發出老大一聲響。

謝藺聽到動靜,撩袍跨進屋裡,他看到慌張無措的紀蘭芷,心臟仿佛被人撕扯。

沒等紀蘭芷喊人,郎君早已失態地橫抱起小妻子,心急火燎便一側布置妥當的產房跑。

紀蘭芷依偎郎君懷裡,她肚子驟然開始翻攪,她疼得倒抽涼氣。

紀蘭芷生平最怕痛,她沒能忍住哭腔,低低呼喊:“二哥……”

紀蘭芷的杏眸滿是淚水,我見猶憐,哭相令人心碎。

謝藺歎一口氣。

麵容嚴肅的男人頭一次軟了聲音,他低頭,微涼的薄唇貼在紀蘭芷額上,極致溫柔地落下一吻。

謝藺說:“枝枝彆怕,二哥在這裡。”

謝藺果然重諾,他既說了陪紀蘭芷,整個分娩過程,他都守在小妻子身邊,便是王婆子苦口婆心,用女子血氣會害郎君倒大黴的說法來勸,謝藺也沒有離開。

他像是一尊滿身煞氣的羅刹佛,死守住紀蘭芷疼到漂遊的魂魄。

也不知是否謝藺真的殺戮氣太重,壓住了魑魅魍魎,還是紀蘭芷孕期被照顧得很好,這一胎竟無比順暢,不過熬到天光熹微的五更,孩子便落地了。

哇哇幾聲嘹亮的哭喊。

穩婆喜得合不攏嘴,不住念佛。

趁著謝藺給紀蘭芷喂養氣的人參雞湯時,仆婦幾人輕輕擦洗小孩的身子,稀罕地打量新生兒。尋常孩子生下來通體紅潤,像個醜猴兒,哪裡如這個孩子五官齊整。小娃娃半眯著的眉眼已有狹長的雛形,鼻梁挺拔,分明是個漂亮的小郎君。

“恭喜郎君,恭喜娘子!是個健壯的男孩子,足有六七斤,抱著可沉了。”

穩婆把孩子放到紀蘭芷身邊,她心裡也高興,想看孩子一眼,可剛伸出手,又縮了回來。

紀蘭芷不能牽掛這個孩子,這是從她身上落下的一塊肉,一旦她惦念孩子,她便走不了了。

紀蘭芷的異樣舉動,並沒有引起謝藺的疑心。

謝藺隻當她是累了,哄她睡一會兒。

紀蘭芷搖了搖頭,她揪住謝藺的衣袖,認真地問:“二哥,你喜歡這個孩子嗎?”

謝藺看了一眼瘦小的娃娃,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可能有為人父的欣喜,但更多的是對於紀蘭芷苦難的憐惜。

他點頭:“喜歡的。”

紀蘭芷甜甜一笑:“二哥,孩子生得這麼漂亮,你定要好好養大他。”

謝藺不是個計較字眼的小氣郎君,他沒意識到紀蘭芷話裡的古怪。

他隻當是紀蘭芷患得患失,怕他不喜歡兩個人的骨肉。

謝藺握住紀蘭芷的手,鄭重許諾:“我定會照顧好我們的孩子,枝枝不必擔心。你睡吧,我守著你。”

“嗯。”紀蘭芷鬆了一口氣,她終於能安心睡一會兒了。

謝藺凝望紀蘭芷的睡顏,心裡的慌亂散去後,湧起的便是綿長的歡喜。

他從小孤苦一人,寒窗苦讀數十年,隻盼有朝一日能報效君主,救民濟世。

上天待他不薄,他敬天愛民多年,總算得來善果。如今有妻有子,家宅和睦,他很知足,再無所求了。

可是,謝藺不知的是。

紀蘭芷並未昏睡過去,她得到了謝藺的承諾,知他一言九鼎……二哥待家人慈愛友善,他定會好好照顧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

那麼,她也就能心無掛礙地……舍下他了。

紀蘭芷的月子坐得很舒心。

這兩三個月,謝藺事無巨細地照顧紀蘭芷,簡直要將她養出懶症。

事事都好,唯獨小孩子的名字,謝藺遲遲不曾定下。

謝藺想的是,他已接到天家命他回京述職的諭旨,左不過再忍耐天,他便能告知紀蘭芷真相,卸下這一張陌生的麵皮,以真麵目邀她一塊兒上京享福。等他們見過嶽父嶽母,定下婚期,孩子的名字征得嶽家同意後,再起也不遲。

而紀蘭芷則是急於甩脫這個燙手山芋,不敢和小孩子扯上一星半點兒的牽扯,自然也不敢打聽小孩取什麼名字,紀蘭芷隻能成日裡“哥兒”、“哥兒”地喊孩子。

紀蘭芷忍住作為母親疼愛孩子的天性,按捺下那些抱孩子、親孩子的衝動,甚至連喂養孩子,她也以身子乏力不足,在孩子三個月大後,聽鄉裡有經驗的婦人們出謀劃策,時不時摻一些煮沸後放涼的羊奶、牛奶,頂替孩子平日裡的口糧。

幸好小郎君乖巧,即便不是母親每日親自喂養,手臂也長得粗壯有力,非常建康。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孩子眉眼逐漸長開了,不再像一隻小猴子。

哥兒生得一雙漂亮的鳳眸,挺翹的鼻梁,唇紅齒白,見人就笑。凡是看到哥兒的婦人,無不誇紀蘭芷生養了一個觀音座下的小童子。

紀蘭芷細細打量兒子,隻覺得他的嘴巴和耳朵像她,這麼俊俏的眼睛和鼻子卻不知是像誰。

她偷偷看了一眼二哥……雖說謝藺長身玉立,肩背挺拔,身材極好,可那張臉留下長疤,五官至多算是周正耐看,卻絕不是豐姿冶麗的美男子。

因此,紀蘭芷隻當是她能耐大過天,丈夫的麵容庸常,兩廂結合,她竟也能把孩子生得這麼好看。

哎呀,她真是功勞滿滿。

這天,謝藺忽然同她說,再有兩日,他要帶妻兒去拜見認識的長輩,也好把推遲已久的婚事定下。

紀蘭芷平靜的生活陡然被打破,她太貪戀這種安逸的日子了,險些要忘記一直記掛她的阿娘盛氏。

紀蘭芷失蹤一年多,母親一定心急如焚。

她的身體養好了,孩子也很壯實,紀蘭芷到了該走的時候。

等謝藺去附近府城領內廷宦官送來的述職文書、入宮麵聖的象牙宮牌的那一天,紀蘭芷忍痛把哥兒托付給王婆子。

紀蘭芷謊稱,一年前,她曾上紫竹寺,為孩子許下過平安誕生的願望。

如今心願得償,紀蘭芷要親自登廟,給佛祖還願,順道再請一道平安符回家,贈予謝藺。

王婆子知道還願的門道。

若是香客信徒向神明許願,且稱心如意達成願望,信善必定還要去廟裡上香供奉瓜果,償還因果,如此才算了結。承恩卻不報答的人,會被佛祖認為是貪欲重而心不誠,必將得到天罰。

王婆子拍拍胸脯:“娘子放心,哥兒這麼乖巧懂事,我一定好好照顧他。”

“有勞了。”紀蘭芷看了一眼兒子,依依不舍地離開。

沒等她走出兩步。

身後的小孩似有心靈感應,忽然癟嘴大哭,小手不住去抓紀蘭芷。

紀蘭芷停住腳步,眼睛有點發酸。

她忍住回頭的衝動,步履加快,一路朝租賃好馬車的車馬行跑去。

孩子淒慘的哭聲慢慢聽不見了。

中州之前的流民亂象,早已被天家派來的軍隊鎮壓,女子外出已經不怕賊匪作亂。

紀蘭芷戴上遮臉的風帽,握緊荷包裡的盤纏,乘坐馬車,一路趕往京城。

途中,她一直提防謝藺會找上門來,每天擔驚受怕,連馬車都不敢下。

直到她聽到驛站幾個中州人聊起家鄉事。

他們說紀蘭芷去過的那一座紫竹寺出了事,寺前的高山,忽然有地龍翻身,地震帶起的滑石不住坍塌,沙石滾滾,掩埋了無數上山許願的香客。

聽說紫竹寺塌了半座山,死了不少人。

這是佛祖降下的天罰。

紀蘭芷怔忪。

她也算是“香客”之一吧。

原來她死在那一場山石滑坡的地震裡了,難怪謝藺沒有追上來。

他們的緣分真淺啊,謝藺定會以為她死了……

紀蘭芷心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有慶幸,也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如此也好。

紀蘭芷和謝藺緣儘於此。

往後他們一個在中州鄉野,一個在遙遙上京的朱門高宅。

他們相隔萬裡,雲泥之彆,此生都不複相見了。

……

七年後,紀蘭芷從夢中驚醒。

她夢到陳年往事,驚出一身淋漓香汗。

丫鬟晴川聽到屋裡磕碰的動靜,顧不上請示便推門而入,恰巧看到紀蘭芷解開長衫,正欲換一身小衣。

二姑娘的身段極好,腰肢窄細,不盈一握,汗珠凝在雪膚上,猶如清露沾染白桃骨朵,僅僅是回眸露出的半張花容,也足夠晴川一個姑娘家看得臉紅心跳。

難怪都說紀蘭芷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她說第二,無人敢爭第一的!隻可惜,先前的日子太亂,鬨出那些事……不然單憑自家姑娘的姿色,便是皇親國戚也配得!

晴川自小跟著紀蘭芷長大,若非當初盛氏不敢忤逆紀侯爺,擔心紀蘭芷受罰還要人伺候,落到紀侯爺眼裡會被穿更多的小鞋,那晴川也會跟著下鄉伺候姑娘的。

如今看到姑娘平安回來,晴川打心眼裡為紀蘭芷感到高興。

“姑娘,奴婢來幫你更衣吧!”晴川上前為紀蘭芷整理衣袖。

紀蘭芷今天已經睡遲了,不好沐浴後再出門,她含笑看了晴川一眼,調侃她:“多年不見,晴川的眼力見兒倒是見長了。”

晴川羞惱地嘟囔:“姑娘怎麼一回來就欺負人呢,奴婢分明是記掛您。”

紀蘭芷捏了捏丫鬟的臉。

梳發的時候,紀蘭芷忽然想起長兄紀明衡在七年前已娶了妻子,嫂子鄭氏性情溫婉,人也很爭氣,過府頭年懷了身子,便生下一對龍鳳胎兒女。

仔細算起,如今孩子們都六歲了。

紀蘭芷記得,一個侄子叫紀晏清,是紀家長孫,另有一個侄女叫紀鹿,小名呦呦,取自《詩經》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的篇章。

當初她被關在鄉下的時候,長兄曾和她通過信兒,兩個侄子、侄女沒能見過她這個傳聞中的二姑姑,對她十分好奇,還偷偷在爹爹的信件中,夾一頁香馥馥的乾蘭花送給紀蘭芷,作為拜客禮。

想到小孩子,紀蘭芷心頭柔軟。

沒等她問起晴川,門外便響起了小孩子嘰嘰喳喳的吵嘴聲。

一個男孩說:“二姑姑還沒起床,你彆吵她!”

另一個女孩說:“呦呦都起床了,二姑姑怎麼還沒睡醒?為什麼呦呦不能睡懶覺,大人們都可以?”

說著說著,她又要哭了。

紀蘭芷無奈地拉開房門。

兩個小孩見到素未謀麵的二姑姑,頓時嚇了一跳。

他們紛紛後退,紅著臉打量漂亮的二姑姑。

還是紀晏清知禮數,他朝紀蘭芷行禮,口齒清晰地說:“二姑姑,我是清哥兒,我和呦呦奉爹爹的命,趕在去幼學之前,先和您打一聲招呼。”

紀鹿喜歡漂亮的紀蘭芷,她躲在兄長身後,靦腆地笑:“二姑姑,我在家裡陪你玩好不好?我不去幼學上學了,那裡的先生好凶,呦呦不抄完大字便不讓呦呦回家。呦呦和兄長又不一樣,兄長寫字快,他比呦呦早一個時辰就寫完了!有時候還不等呦呦一起回家吃飯!”

說起這個,紀鹿一肚子抱怨,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

小姑娘抽抽噎噎,鼻尖紅紅,看著怪可憐的。

紀蘭芷知道幼學是什麼,那是京城國子監創辦的一所學府,專為文武朝官以及公侯皇爵膝下子女開蒙,年紀不滿十歲者,都可去幼學上學,提前接受儒學教育,也好為國家培養棟梁良才打基礎。

紀蘭芷不擅長哄孩子,隻能揉了揉紀鹿的頭,“我們呦呦最乖了,不要哭鼻子。”

紀晏清是六歲的兒郎,如今已經有了男孩子的自尊心。他知書達理,尚且想在二姑姑麵前好好表現一下,哪裡知道自己的形象被任性的妹妹毀於一旦,呦呦竟把他說成不關愛妹妹的奸惡兄長,故意在長輩麵前拆他的台。

紀晏清氣得腦袋冒煙,他怒道:“我寫字快是因為我手指長,腦子聰明,哪裡如你一般笨,手指還蘿卜丁似的,特、彆、短。”

這幾句揭短可謂是恰巧戳中紀鹿的七寸。

小姑娘氣得大哭:“哥哥欺負人!我要告訴爹爹!你罵我笨,你還不是比不過甲班的謝如琢嗎?他這次幼學考試又是第一,你真的聰明,倒是彆總考第五啊!而且、而且他每次都是第一個出幼學的,你們都是寫一百個大字,難不成他手指就比你長嗎?”

紀晏清管不好妹妹也就罷了,偏偏她還要拿自己討厭的同窗來比較……人人都說謝如琢聰明,長得俊秀,小小年紀就文雅持重,可他卻知道,謝如琢其實心性特彆傲,私底下目無尊長,還看不起他們這些同窗。他得到老師們的喜愛,無非是因他有個厲害的宰輔爹爹。

紀晏清正要反唇相譏,紀蘭芷卻聽出了關竅。她記得昨晚和盛氏閒談,盛氏說過,內閣首輔謝藺有個六七歲的長子,名字正是謝如琢。

紀蘭芷忽然想到了親近謝藺的法子。

她攔住打架的兩個小孩,一左一右拉住兩人的手,笑道:“不要吵,二姑姑陪你們上幼學,晚上也接你們回府,好不好?”

“真的?!”

兩個小孩一聽紀蘭芷將會接送自己上幼學,開心不已。若是讓同班學子們看到他們有這麼好看的姑姑接送,心裡怕不是要酸得冒泡了。

紀蘭芷:“自然。姑姑就在幼學附近的茶樓喝茶,待你們下學了,再接你們回府。”

聞言,兩個小孩激動地點頭。

他們一前一後護送紀蘭芷,盛情邀請這位人美心善的二姑姑坐上馬車,一起前往幼學。

馬車很寬敞,除了紀晏清和紀鹿,還另有兩名盛氏安排的嬤嬤照顧孩子們。

嬤嬤攙扶紀蘭芷落座,把梨花木矮幾挪開一點,以免馬車顛簸,砸到貴人的腳。

除了小茶幾以外,角落裡還並排放著兩個手臂寬的木匣子。

一個飾有粉色綢緞,另一個飾有碧藍色竹紋布。

不難猜,粉色是紀鹿的匣子,另一個則屬於紀晏清。

紀鹿性子開朗活潑,發覺紀蘭芷的視線落在木箱子上,立馬獻寶似的給她介紹:“盒子裡有呦呦的櫻桃絨花,還有呦呦愛吃的核桃酥,二姑姑要不要吃?”

紀蘭芷搖搖頭。

紀晏清嫌棄地說:“誰要吃你的甜糕,爹爹讓你多帶點習字的描紅帖子,你倒好,全帶成吃的了!”

紀鹿作勢又要生氣:“甜糕多好吃,呦呦不要寫字!”

紀蘭芷被吵得頭疼,索性不再管小孩子掐架。幸好嬤嬤們哄孩子的經驗豐富,由她們一頓勸,小孩子總算冷靜了。

兩刻鐘後,馬車停在幼學門口。

學府門前被一輛輛華蓋馬車圍了個水泄不通,到處都是揚鬃尥蹶子的駿馬,不少高品秩的官車被攔在學府外,入不得府內。

夫人們堵得心煩,紛紛命下人亮出府牌。品階高的家眷先進學府,品階低的煩請往後讓讓彆攔路。

雖說建康侯府如今家底子大不如前,可好歹是和清瀾盛氏聯姻的侯爵,撐撐場麵還是夠用的。

因此,紀蘭芷的馬車幾乎沒怎麼被攔,暢通無阻地駛向幼學門口。

馬車停穩,紀鹿和紀晏清先一步跳下馬車。

嬤嬤很有眼力見兒地打簾,緊接著紀蘭芷也出了馬車。

國色天姿的美人一露麵,那些接送孩子的貴婦們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

官圈子裡的夫人們閒暇得很,成日裡不是打葉子牌、打馬吊,就是設花宴,為夫婿的前程討好高官的家眷,同是幼學裡的夫人,彼此都眼熟,沒有人見過紀蘭芷啊。

這樣美麗的女子瞧著不過二十出頭,很年輕,卻偏偏梳了婦人發髻……她們麵麵相覷,打量了一下孩子,知道這是建康侯府的長孫與孫女。

有人回過味來。

“這不是侯府的二娘子嗎?你們可記得她六年前忽然低嫁鄉下,聽說三年前喪夫了,一直孀居在莊子裡呢。”

“她怎麼回京了?”

“為亡夫守節三年嘛,如今期滿,又是標致的女郎,怎會不回京另覓夫婿?”

“一臉禍水相,即便養在嫡母膝下,不也是個庶出嗎?誰家大歸的寡婦會在外拋頭露麵……”說話的是戶部侍郎家的夫人,她家郎主年近七十了,上個月還往府上納了兩個貌美如花的小妾,因此她看誰都帶有敵意,生怕人是來勾引她爺們的魂。

“宋夫人,你這話就不對了,哪個年輕的女郎能看上老翁啊。有閒心嚼人舌根,倒不如管好你家老爺!”

幫紀蘭芷說話的這位夫人倒不是天性愛打抱不平,而是前幾日她接孩子的時候,湊巧撞見宋侍郎來領幼子回家,兩人站在府學門口寒暄幾句,隔天宋夫人便在幼學門口指桑罵槐,說某些人妄圖攀高枝,一心紅杏出牆,可把她氣得夠嗆。

……

幼學門口的風言風語令嬤嬤們感到不快,她們正要借盛氏的世家聲望敲打幾句,卻被紀蘭芷攔下了。

“無非是幾句閒言碎語,同她們計較什麼!”

紀蘭芷若是怕這些醃臢話,那她六年前也不會冒死回京了。

紀蘭芷牽著侄子侄女進學府,沒等她邁進門口,身後便傳來了門房的唱報聲:“謝家小公子到!”

紀蘭芷有意停下步子,回頭望去。

馬車的門簾撩開,從車裡出來的第一人,卻並不是首輔謝藺,而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

她抱著一把長琴,下了馬車。

嚼舌根的貴婦們立馬迎上去,一個個臉上堆砌笑臉,討好地奉承:“葉先生來了,今日還是您教授孩子們琴藝吧?”

紀蘭芷不明就裡,嬤嬤們小聲和她解釋:這位姑娘正是國子監葉祭酒家的嫡長女,葉婉君。往後孩子們要上國子監,都得老先生關照,自然會百般討好葉婉君。

習慣被人吹捧的葉婉君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她站在馬車旁邊等待,沒一會兒,車簾又撩起。

這次出麵的,正是六歲的謝如琢。

他穿一身竹葉青色的圓領袍,小手解開披風,小心跳下車。

謝如琢冷著一張臉,對葉婉君行了師禮,畢恭畢敬地道:“多謝葉姨母今日教導。”

葉婉君一改倨傲神情,溫柔地道:“我同你父親本就是府學師兄妹,私下教你一會兒琴藝,何須道謝?去上課吧,琴藝課還得下午才開始。”

“是。”

紀蘭芷旁觀一會兒,心裡計較:倒是沒想到,這位琴藝先生……同鰥夫謝藺的關係匪淺。葉婉君瞧著也是絕世佳人,那她豈不是遇上對手了?

正思索間,謝如琢已乖巧地朝學府裡走。

沒等他走兩步,小郎君忽然抬頭,看了紀蘭芷一眼。

紀蘭芷知道這是謝藺的長子,她有意討好小孩,朝他微微一笑,容色柔善。

她知道不可操之過急,因此沒有殷勤同謝如琢說話。

然而,目空一切的小郎君,卻忽然被這一笑怔在原地。

謝如琢呆呆地盯著紀蘭芷,腳底怎麼都挪不動步子。

好半晌,他那一雙略帶稚氣的鳳眼頓時熬紅。

本該冷臉的謝如琢驟然哽咽了一下,朝著紀蘭芷,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句——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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