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南皎那見鬼似的目光中,薛庭笙反手把客棧房間的門關上。
沈南皎手忙腳亂的將自己上衣套回去,“你進來怎麼不敲門!”
薛庭笙:“沒有這個習慣。”
沈南皎:“你——”
薛庭笙:“昨天你進澡堂不也沒有敲門。”
這件事情是沈南皎不占理,他因為心虛而梗了一下,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反駁。
薛庭笙目光飄移開,沉默了一會,又飄向沈南皎領口。
剛才屋內燭光很亮,薛庭笙看得清楚,少年人寬肩窄腰,後背舒展的肩胛骨上覆蓋一層薄薄的肌肉。
隻是在右側有片淺淺的淤青。
這點淤青應當沒有上藥的必要。不過想到對方是沈南皎,薛庭笙又覺得他這樣大驚小怪的也很正常。
她指了指被自己擱到桌上的藥碗,示意沈南皎記得吃藥。
看見那碗黑漆漆的藥汁,沈南皎那點彆扭瞬間消失了,全都被一種‘不想喝藥’的心情所替代。
盯著藥碗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設,沈南皎最後還是端起藥碗,捏著自己鼻子一飲而儘。
夜間薛庭笙坐在窗前,望著外麵的長街發呆。
也不全是發呆,中間會稍微想一下劍法,隻不過想著想著,就不自覺的又開始發呆。
“薛庭笙——外麵有什麼好看的?”
沈南皎的腦袋不期然湊過來,順著薛庭笙的視線往外麵看,卻隻看見深夜已經冷清下來的街道。
薛庭笙:“我隻是在發呆而已。”
沈南皎:“你整天坐在那裡發呆,就不會無聊嗎?”
薛庭笙:“那你大概是玩樂過多,所以才打不過我。”
她不提這茬還好,一提就像是踩了沈南皎的尾巴。
沈南皎為自己辯解:“什麼叫打不過你?我們之間分明是有勝有負的!”
薛庭笙:“反正解霜台被一劍攮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沈南皎:“難道你就沒有受傷?”
薛庭笙:“難道結果不還是我更勝一籌?”
她不再看外麵沒什麼人的街道,而是轉過頭來捅沈南皎對視,雖然表麵上還維持著平靜,隻是語氣間仍舊若有若無的帶著挑釁氣息。
偏偏她的話令人無從反駁——往日二人爭鬥確實有勝有負,但解霜台那次生死決鬥也確實是沈南皎略輸一籌。
沈南皎和她互相對望,找不出反駁薛庭笙的話,半晌,氣得把頭轉過去,盯著外麵街道不言不語了。
薛庭笙吵贏了,心情頗好,從芥子囊中掂出一包蜜餞打開,慢悠悠的吃。
旁邊沈南皎怒氣衝衝從她手上拿走一枚蜜餞,塞進嘴裡用力咀嚼。
兩人一時無言,便齊刷刷望著窗外掛有連綿燈籠的街道發呆。這氣氛總好像是誰先開口誰就輸了氣勢一般,遂兩人都死活不張嘴,連呼吸都一並輕了。
薛庭笙放空自己很快,不一會兒就忘記了自己在和沈南皎吵架,隻是看著街道發呆。
夜色深了,街道上的行人變少,隻有更夫的吆喝聲連綿悠長。而在街道上空,身形纖細伶仃的荷花靈們身披淡粉長裙,彈著樂器,蹦蹦跳跳踩過屋頂瓦片。
它們輕盈到近乎沒有重量,這樣踩著瓦片飄過去,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薛庭笙的注意力被那些花靈帶走,盯著它們飄移的裙擺發呆。很快那隊花靈便遠去,所過之處荷花綻放,清雅的香氣四下飄散。
薛庭笙困了,有點想睡覺。
雖然她知道,即使自己現在有困意,等會躺到床上也很有可能會變得睡不著。
不過還是先躺了再說。
薛庭笙躺到床上之後果然立刻就睡不著了。也不是因為在想事情才睡不著,就隻是單純的睡不著,即使腦子裡什麼都不想也很難入睡。
這是薛庭笙從小就有的毛病,不過她身體好,後麵修道了,睡眠質量差這件事情就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她閉著眼睛,聽見房間裡那架躺椅吱呀一聲響,是沈南皎躺上去了。
薛庭笙翻了個身,睜開眼睛:“你睡床上。”
房間裡隻有薛庭笙和沈南皎兩個人,說話時不必喊出名字指定主語,也能迅速明白是在和誰說話。
躺在躺椅子上的沈南皎打了個哈欠,裹著被子擺了擺手:“不用,我睡這就行——昨天發燒是因為沒蓋被子,今天我蓋被子了。”
薛庭笙看了眼沈南皎身上的被子,他蓋得嚴實,底下還墊了一層。
雖然不知道沈南皎為什麼喜歡睡躺椅而不是睡更舒服的床,不過他既然要睡那裡,薛庭笙也沒什麼可說的。
一夜無話,直到次日天亮。
薛庭笙吃過早飯,背著佩劍出門閒逛。昨天那少女說鎮子上會有荷花節,很熱鬨,薛庭笙還沒見過荷花節,就想去看看。
街道上的人極多,河上的人也多。今天河麵上多出很多可以外租的木船,穿行在鬱鬱蔥蔥的荷花與荷葉之間。
薛庭笙看見許多小孩兒額頭上都被畫了一個荷花的印記,拿著糖人和木製的粗糙刀劍,在道路邊打打鬨鬨。
她橫豎沒事,隨便找了個不被大太陽曬著的地方,斜靠牆壁而立,望著那些熱鬨來往的小孩子發呆。
也不明白這群小孩哪來這麼好的精力,從街頭跑到街尾,又是上竄又是下跳,精神頭看著比薛庭笙好多了。
她一個人安靜的杵在那,一旁屋簷落下的影子恰好蓋住她,在她腳邊切割出一道分明的明暗線。
她正自顧自那樣發呆,忽然有破空聲起;薛庭笙發呆歸發呆,反應速度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很快,抬手抓住那飛向自己腦袋的東西——觸感略硬。
薛庭笙鬆開手一瞧,抓住的是顆蓮子。
還很新鮮的一顆蓮子,散發著清甜的香氣。
薛庭笙回頭,往蓮子飛過來的方向看,看見不遠處河道上,擁擠花叢中一葉木舟。
木舟上沒有什麼能遮陽的地方,太陽直曬,曬得每一個角落都乾燥明亮。沈南皎正站在那木舟上麵,一手扶著船槳,腳邊臥著叢蓮蓬與荷葉。
四目相對,他遙遙衝著薛庭笙一挑眉,又揮了揮手。
薛庭笙能看出他心情不錯,但不理解他為什麼心情不錯,怎麼乾曬太陽還能心情好嗎?
因為不理解,所以薛庭笙沒理他,就隻是站在原地看著沈南皎。
沈南皎一撐船槳,木舟破開重疊蓮葉,靠近岸邊。
沈南皎:“你今天就打算站在這?”
薛庭笙道:“還會回去吃午飯。”
沈南皎撇了撇嘴:“無趣。”
薛庭笙反唇相譏:“乾曬太陽就很有趣嗎?”
沈南皎眯了眯眼睛,一隻腳踩上岸邊,將船槳支著,露出一個稍微有點神氣的笑來:“這才不是乾曬太陽,這叫做享受生活。”
“你要不要上來?”
薛庭笙搖頭。
沈南皎:“有蓮子吃。”
薛庭笙:“……蓮子能吃?”
這下輪到沈南皎困惑:“你沒吃過?”
薛庭笙仍舊搖頭。
沈南皎一下子興奮了起來,眼睛裡都有光點在閃。他往前傾了傾身子,向薛庭笙招手:“那你一定得嘗嘗,生蓮子很好吃的,又脆又甜。”
薛庭笙沒吃過蓮子,有點想試試,但並不想過去乾曬太陽。不過她看見沈南皎笑臉,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跳上船。
他們之間畢竟有個孩子,也不是什麼毫無關聯的陌生人。
沈南皎用船槳一支,木舟搖搖晃晃,順水流飄進藕花深處。太陽曬得水麵波光粼粼,那水光像遊魚搖晃在荷葉背麵。
薛庭笙坐在船尾,將沈南皎剛才扔給她的那枚蓮子放進嘴裡。
沈南皎說蓮子是脆脆甜甜的,薛庭笙信了,毫不設防一口咬下去:苦的。
她嚼了一會兒,越嚼越苦,抬起頭看向沈南皎,沈南皎還擱那劃船,心情好好的彎著眼睛——薛庭笙‘唰’的一下站起來,預備把沈南皎給踹進河裡。
腳剛抬起來一點,忽然想起沈南皎還懷著自己的孩子。
沉默了一會,薛庭笙氣悶的縮回腳,又坐回去,扭頭對著旁邊的荷花一拳,打得花瓣亂飛,驚得一邊小魚竄來竄去,一頭撞在船舷上。
她就知道!沈南皎能是什麼好東西!
沈南皎劃了會兒船槳,覺得沒什麼意思了,就跑到一邊坐著,掰開蓮蓬剝蓮子。
他今天租了船出來散心,遠遠看見薛庭笙一個人杵在街邊發呆。沈南皎原本是沒打算喊薛庭笙的——他出來散心,喊薛庭笙乾什麼?為了把自己氣死嗎?
但是在小舟將將要從薛庭笙那邊路過時,沈南皎忽然又遲疑起來。他握著船槳遲疑半天,船都順著水流劃出去好一段了。
想想薛庭笙為了救他,後背上落那樣的傷。
想想薛庭笙給他熬退燒藥,還給他買糖糕。
沈南皎支著船槳又把船劃回去,在心裡寬慰自己:不過區區殺身之仇,沈南皎啊沈南皎,你是男人,不可以這麼小氣!
怎麼能把薛庭笙一個人扔在街頭發呆,自己去玩兒呢?
沈南皎剝出來幾顆雪白的蓮子,掰了蓮心置於掌心,遞給薛庭笙。
日光照得少年掌心潔白光潤更勝蓮子。
薛庭笙順著沈南皎的手看向沈南皎的臉,麵無表情:“在這個漂亮的地方,看在孩子的份兒上,彆逼我揍你。”
沈南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