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三月,春寒未消,即使天氣晴朗,傍晚的風仍舊帶有幾分涼意。
北冥山深處,數道陣法掩飾的山脈中心,那方靜謐的太簇湖湖麵,薛庭笙閉眼靜靜的站立在上麵。
霞光水色粼粼,糾纏過她衣角。
她麵色蒼白,呼吸紊亂,體內靈力依循周天運轉,綿綿不絕生出靈力,但那些靈力卻並不能滋養身體內五臟六腑的傷處。
原本平靜如鏡麵的湖水忽然有水潮湧動,自幽黑水底緩緩浮上來一顆碩大而純白的蛟龍腦袋。
與蛟龍腦袋對比,站在水麵上的薛庭笙簡直小得可憐。
蛟龍隻把腦袋浮出水麵,眼皮眨動,金色豎瞳裡倒映出薛庭笙的影子。
蛟龍:【你帶回來的那個人類醒了。】
原本在閉目養神的薛庭笙,立刻睜開了眼睛。她足尖一點落到湖岸邊。
蛟龍又道:【我都不明白你帶他回來做什麼,一個心脈碎成渣滓的屍體,非要給他弄活。】
薛庭笙回答:【他不能死。】
三個月前,薛庭笙從外麵回來,帶回來一具氣斷身絕的年輕男屍。
自從薛庭笙半年前下山入世,這還是她第一次往山上帶活物——雖然是個已經死了的活物。太簇覺得很不妙,有種事情偏移了自己掌握的感覺。
但偏偏現在的薛庭笙已經不是小孩子,它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輕而易舉的左右薛庭笙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紀到了叛逆期的緣故,現在的薛庭笙幾乎不再和它說自己下山遇到的任何事情。
太簇也無從知道這具男屍和薛庭笙的關係。
但薛庭笙為了複活這人,確實費了大功夫。這三個月來,她跑遍了一切據說可能有複活之法的地方,收集各路海上方與奇珍異寶,或討要或動劍,文的不行就來武的,試遍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法子。
因為這一段時間內試的各種海上方極多,也不知道是哪個方子起了作用;兩日前,那男屍一□□氣緩過來,呼吸綿長平穩,顯然是活了。
就是還沒醒。
直到今日此時,他才有了一些將將要醒轉的意思。太簇察覺了,立刻來告訴薛庭笙。
它來告知薛庭笙,倒不是純粹的出於好心,而是想要借此機會在旁觀察,好看看薛庭笙和那個陌生男人是什麼關係。
轉過太簇湖,後麵的一方山穴便是薛庭笙居處。
她對住處沒有什麼要求,有一床一桌一椅,能坐能躺就行。如果沒有,直接睡地板的話,薛庭笙也沒有太大意見。
此刻山穴內唯一的那張床上,正躺著名雙目緊閉,容貌美麗的少年。
薛庭笙走到床邊半蹲下來,握住少年的手,探出一縷細弱的靈力探查少年的身體情況。
少年的情況比剛被帶回來那會兒,已然好轉了不知道多少倍。
薛庭笙將自己的靈力抽回,少年那蝶翼似的長睫輕顫,眼皮抖了抖,然後緩慢的睜開眼睛。
他麵上神態由一種死寂的平靜逐漸靈活起來,慢慢染上茫然,眼珠輕輕轉動——少年的眼瞳是很罕見的淺色,像銀白月光,倒映出薛庭笙的影子。
他盯著薛庭笙看了半晌,嘴唇蠕動自言自語:“我居然看見了薛庭笙……看來果然是到地獄了。”
薛庭笙:“這裡不是地獄,是人間。”
少年道:“胡說八道!我在人間能看見薛庭笙?”
薛庭笙被反問得困惑,側了側腦袋:“為何看不見?我又沒死,好好活著。”
“……”
一時靜默無語,少年睜大了眼睛在費力的思考薛庭笙的那句話。他一開始是剛醒過來腦子不清醒,還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但是眼前薛庭笙說話,聲音清晰極了,怎麼看都不像是夢裡應該出現的。
沈南皎遲疑,雖然有點醒了,但卻沒能完全醒明白,還有些懵懂。在懷疑之下,他伸出手去,掐著薛庭笙臉上為數不多的軟肉一擰。
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人,體虛氣短,力氣也大不到哪裡去,就算擰人——那點力度,對於薛庭笙來說,也實在是算不上痛。
因為沒有感覺到痛,所以薛庭笙也就沒有做出什麼反應。
沈南皎隻掐了一下,沒敢繼續掐,掐完那一下,他遲疑的望著薛庭笙——薛庭笙麵無表情,平靜回望。
沈南皎:“……完了,我這不是在地獄,我可能是在做青天白日夢。難道在解霜台上,被薛庭笙這狗東西一劍穿心,也是我的噩夢不成?”
薛庭笙:“不是夢,那是三個月前的事情了,你沒打過我——”
她的話還未說完,沈南皎已經鬆開了薛庭笙的臉,自己艱難的爬起來:“哈!哈哈!我就說!肯定是夢,都是假的!”
“薛庭笙怎麼會說人話呢?所以這肯定是夢!”
薛庭笙:“……”
沈南皎雖然神智已經醒了,但身體卻還遠遠沒有恢複,想爬又爬不起來,努力掙紮了一會兒,不僅人沒有掙紮起來,反而努力得自己頭發散亂。
薛庭笙看了會兒,看不下去,上手按住沈南皎肩膀。
她手一碰到沈南皎,沈南皎下意識就要調動自身靈力,反手將薛庭笙掃開;然而他將將引動自身靈力,便覺五臟六腑血氣翻湧,張嘴吐出一口血來。
滿嘴血液的腥甜氣令沈南皎呆在原地。
趁著他發呆的功夫,薛庭笙把他塞回床上,擺成一個很整齊的姿勢。然後她用自己衣袖給沈南皎擦了擦吐出來的血。
薛庭笙:“雖然你現在活了,但被我斬碎的心脈卻尚未恢複,最好不要動用靈力。”
她語氣平平靜靜,就好像自己說的是今天晚飯的菜單。
沈南皎發著呆,眼瞳顫了顫,看向薛庭笙,然後又看自己的手。
他狠心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臉,霎時痛得眉頭緊皺——這麼痛,應當不是在夢裡。
難道這是真的?!
沈南皎露出見鬼了一樣的表情,瞪大眼睛看向薛庭笙:“你……我……我們……等等——”
眼前情況有點超出沈南皎的認知,連帶著他的表達能力都變得一塌糊塗起來。
在死之前,他和薛庭笙還是兩看生厭不死不休的敵人,但為什麼他死在薛庭笙劍下之後——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薛庭笙:“你死了,我尋了許多方子,將你救活。”
沈南皎:“……啊?”
薛庭笙:“你的心脈我之後再想辦法。”
沈南皎茫茫然望著薛庭笙,怎麼看都是他所熟悉的薛庭笙的臉——可又不是沈南皎所熟悉的薛庭笙。
因為沈南皎熟悉的那個薛庭笙不會在他麵前露出這樣平靜淡然的表情。
兩人素來交惡,每每見麵,薛庭笙掃他數眼,目光總帶著疏離憎惡。
當然,沈南皎也是如此。
沈南皎:“我——不是,我們,我們什麼關係?”
他聲音顫抖的反問,生怕自己是不是像那些民間話本裡的主人公一樣,身死之後去到什麼鏡麵世界,同自己此生最厭煩之宿敵做了夫妻。
薛庭笙倒是不知道沈南皎思維如此活躍,依舊平靜回答:“我是你孩子的母親,這樣的關係。”
沈南皎:“……”
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
薛庭笙是本就不愛說話,而沈南皎則純粹是被這個信息量給震撼到了。
原來民間那些轉生異世的話本居然是真的!!!
他哆哆嗦嗦掀開自己衣襟,往自己肩膀上一瞧。
雪白皮膚上,那粒殷紅的朱砂痣還在。
沈南皎鬆了口氣——這玩意兒還在,也就證明自己還是處男,可見是薛庭笙胡說八道。不過也是,她都是薛庭笙了,能是什麼好東西。
他重新掩了衣襟,抬眼再看薛庭笙時,眸裡多了幾分冷意:“你少胡說八道,彆以為你救了我,就可以顛倒黑白亂說一氣的糊弄我。”
薛庭笙歪了歪頭,疑惑:“我胡說什麼?”
沈南皎:“就是——”
他年輕而臉薄,做不到像薛庭笙那樣直接的說出某些話來。所以話到嘴邊,沈南皎乾咳了一聲,蒼白麵容微微泛紅,含糊道:“就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薛庭笙不明所以:“不是你說的嗎?”
沈南皎:“不可能!我怎麼會說出這種——”
薛庭笙:“你說的,你懷了我的孩子。若非如此,我何必如此費心費力將你複活?不過你也不必擔心。”
她握住了沈南皎的手,語氣是沈南皎自認識薛庭笙這個人以來,前所未聞的溫和。
“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懷上的,但這畢竟也是我的血脈,從此以後我們往日的恩怨一筆勾銷,你隻管安心養胎,萬事有我。”
沈南皎:“……”
隨著薛庭笙的話語,一些被他遺忘的記憶緩緩湧上來。
三個月前,解霜台。
沈南皎與薛庭笙素來積怨已久,遂約在解霜台,一戰解恩仇——當然,是死戰。
解霜台作為一個用來解決某些恩怨的地方,大部分上台的人都是死戰。
薛庭笙又是個以殺入道的殺胚,劍意向來以凶戾強悍而出名,這一戰不死個人都會顯得有些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