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荒煙,白骨盈野。
兵馬廝殺之聲回響在空蕩血腥的山穀之中,一隊殘軍,兩百來人,結成一座彎月大陣,殺機凝聚在一處,成弧形圍攏住背靠山壁的兩個年輕人。
那陣眼加持的主將身著一套雲紋黑甲,手持長矛,凶神惡煞,每一道槍擊都伴隨著凜凜黑風。
呼——
又一槍刺來,殺氣撲麵。
一身臟汙僧袍的年輕人雙目泛紅,但早已氣力衰竭,他單掌舉起,不再施展什麼神通,隻用一層金光包裹,便徒手抓向那長矛鋒銳!
嗤。
他的掌心被刺穿,可他左手死死握住鋒銳處,不肯放鬆絲毫。
而他旁邊一名華服破碎的公子哥,也帶著濃濃死誌,握著掌心一把斷刀,翻身而上,一把捅進那主將胯下坐騎的頸間。
噗的拔出,熱血飛灑。
龍駒傾倒,那主將落地,兩名年輕人嘶吼著撲上去,三人纏鬥在一處,後麵結陣的將士圍攏上來,一時間喊殺之聲震天。
過了不知多久,山穀中才安靜下來。
數不清的屍體堆疊在一處,好似一片死地。片刻後,其中一具屍體被推開,渾身血汙的公子哥爬出來,又反身將後麵的年輕僧人拖起。
“我……”年輕僧人氣息奄奄道:“恐怕要長留於此,你可獨自前行。”
“等真的山窮水儘時,再說這話不遲。”公子哥說道。
他們二人來霜北城熟悉情況,正趕上九鞅攻城,他們被安排護送一隊百姓撤回內地。卻被九鞅騎兵趕上,一路轉戰,眼睜睜看著所有的百姓都被屠殺殆儘,最終隻剩他們二人。
國仇家恨,野火叢生。
這讓他們對鞅人軍隊積累了刻骨的仇恨。
這一路遇到了不知多少鞅人,早先時他們連上千人的大軍陣都鬥過,否則真氣也不會枯竭至此。後來輾轉流亡,遇上了不少股殘軍,才打到了如今這個境地。
如今兩個人都是目光堅毅,好似經曆過了某種打磨。
可剛剛才走出山穀,就看到對麵又有一支軍隊,已然列好長陣等待,巨大的黑盾之後,滿是弓箭手的箭矢。
森森寒氣,直衝雲霄。
“又是鞅人。”公子哥喃喃道:“看來真要留在這裡了。”
“你身份尊貴,若是肯投降,說不定還有一絲生機。”年輕僧人道。
“因為我是齊家子弟嗎?”公子哥輕輕一笑,“正因為我是齊昆侖的孫子,我才絕不可能投降。國盛之時享儘尊榮,國危之時就該率先赴死,這才是世家子弟該做的。若是我這樣的人降了,那還有誰肯上戰場?”
“今日……”
“死國矣。”
話音落下,他將無力動彈的年輕僧人放下,手握那不知哪裡撿來的一截斷刃,悍然朝前方的軍陣衝了上去!
這個一向溫文爾雅的書院首席,人生第一次發出如此高昂的嘶吼!他頂著漫天箭雨,硬生生衝到了盾陣之前,一掌爆開一麵巨盾,砍死了兩名鞅人士兵,之後才被六七杆長槍捅穿了身軀。
而背後的年輕僧人,早已在不知何時悄悄氣絕。
……
“你們醒啦。”
齊應物與陳玄救雙雙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靜默而立的簪花尼姑,再看看活生生的同伴,記憶逐漸湧現出來。
原來是之前風道人評價他們戰意不足,便找簪花尼來給他們布置了一場佛前幻境。
在幻境中他們會忘卻這部分記憶,將其中的一切都當成真實的。簪花尼的修為遠高於他們,自然不會被他們找到破綻。
於是,他們就在其中經曆了一場無比真實的國仇,眼看著鞅人屠戮的場景,激發起了內心的血性。
雖然經曆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兩人目光中的鋒芒,卻是實打實的銳利了。
“好在這一切都是虛幻。”玄救幽幽說道:“戰釁一啟,生靈塗炭,實在太過可怕。”
修行慈悲心的他,在幻境中衝殺之時,內心的掙紮應該比齊應物強烈許多。
“你們的意誌都很堅韌。”簪花尼道:“風道人說讓你們在幻境中修行六天,我本以為你們最多四五天就會堅持不住。想不到一直到最後一刻,你們都還在奮戰,我不得不強行催動幻境將你們殺死。”
他們這六天的經曆,她身為締造者自然了如指掌,也看出這些年輕人並不缺乏戰鬥的意誌,他們隻是需要一個能激發出這一切的環境。
“但是你們要知道,如果在胤朝與九鞅的鬥爭中我們處於下風,那這一切可能立刻就會成真。當年的西北之戰、五百年前的九州淪陷,都遠比你們所見更加慘烈。”風道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笑著看向兩名有些許蛻變的年輕人,“出來吧,透透氣,和大家彙合一下,這就要給你們講下一道試煉的事情了。”
“好。”兩人隨他一同走出靜室。
一走出去,眼見陽光明媚,這才將心頭的陰霾徹底驅散。
沒等感慨,就聽那邊叫嚷,走出這一間院子,就見山坡上有三道人影在那裡吵鬨,似乎在爭執什麼。
正是鄢神兵、林風禾與吳撼鼎這三人。
“他們果然還在打。”齊應物對於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這三兄弟這幾日感情愈發篤厚,正在商量結拜事宜呢。”風道人臉上帶著運籌帷幄的笑容。
“啊?”這下輪到兩人驚訝了。
就聽那邊,鄢神兵斬釘截鐵說道:“我年齡最大,實力最強,自然是大哥。你們兩個誰不服,可以與我單挑。”
“你當大哥我沒意見,但我憑什麼是老三?”吳撼鼎道:“我既然與林風禾同一天生辰,那就該按出生的時辰算嘛,我一清早就出生了,你還能早過我?”
林風禾抬眼望天,慢悠悠說道:“我記得我出生時,天色晦暗,子時剛過,所以我比你早。”
吳撼鼎瞪眼道:“你出生那天就有記憶?”
林風禾道:“人與人的體質並不相同……”
“二位賢弟,這有什麼好爭的?”鄢神兵道。
“如果排名無所謂的話,要不我來當大哥?”吳撼鼎試探性的一問。
鄢神兵一板臉,“那單挑。”
林風禾自顧自道:“不管誰當大哥,我都隻想當二弟,這個名頭聽起來就很無敵。”
吳撼鼎也有些賭氣,“不行,我才不當最小的。”
眼看氣氛僵持,因為一個排名的原因,三人結拜眼看就要告吹。
“我有一計。”關鍵時刻,還是鄢神兵出來承擔責任,他分彆指著兩人道:“你是老二,你也是老二,你們兩個都是老二不就好了。”
“這玩意還能有兩個?”吳撼鼎表示懷疑。
“這有什麼所謂?”鄢神兵道:“咱們自己明白不就是了。”
“我也無所謂。”林風禾抬眼望天,白雲悠長,“總之我是二弟就行了。”
“好!那便來吧。”鄢神兵一撩袍服,率先跪下,其餘兩人緊隨其後。
“蒼天在上、厚土為證,我兄弟三人今日結拜於此。我,老大,鄢神兵。”
“我,老二,林風禾。”
“我也是老二,吳撼鼎!”
“兄弟三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盟誓,永不背棄!”
簡單的儀式結束,三人喜氣洋洋,鄢神兵轉頭拱手:“二弟,二弟。”
林風禾也拱手道:“大哥,二弟。”
吳撼鼎同樣點頭拱手,“大哥,二弟。”
三人一時間其樂融融。
但是在外人看來,這一幕無比詭異。
齊應物驚訝的倒不是三個人有幾個二弟的問題,畢竟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可是這三個人能相處得如此和睦,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和自己一隊的時候,吳撼鼎和林風禾簡直都要內訌了。齊應物不是沒有嘗試過緩和,可是他們都不太接受溝通交流。
是怎麼做到今天這樣的?
莫非鄢神兵有什麼獨特的溝通技巧?
風道人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疑問,說道:“山下錦官府的火鍋很出名,他們最近每天吃一頓。”
“這就夠了?”齊應物愈發疑惑。
“當然。”風道人笑道:“沒有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事兒。”
……
這邊正喧鬨著,那邊圓生和尚也走了過來。
“你也回來啦?”風道人招呼一聲,“這幾天跟王汝鄰修行的怎麼樣?”
“守義真人高深莫測,這幾日我當真受益匪淺。”圓生和尚認真答道。
“不錯,以你的實力,若能學到他幾分奸猾,還是很有前途的。”風道人點頭道。
“什麼奸猾?”圓生和尚眨眨眼,“守義真人這幾日教我的都是些交朋友的手段,可沒什麼陰險狡詐之計。”
“太對了,就是這個味兒。”風道人讚許道:“看來你是學到精髓了。”
“守義真人說他還有事情,梁嶽還在十輪鐘內頓悟,他就不來見弟子了。”圓生和尚轉告道。
“梁嶽這一頓悟就悟了六天,十輪鐘裡就是兩個月,著實有些長了。”風道人將金鐘放出來,與眾人一同查看他的狀態。
“兩個月?”一直雲淡風輕的陳玄救,聽到這話終於瞪大了眼睛。
就見金鐘之內,梁嶽閉著雙眼,手握長劍,不時揮動,劍尖帶著詭異的弧度,忽而在東、忽而在西,完全捉摸不透。
隱約有玄妙道韻在上流轉。
頓悟指的就是突然福靈心至,想明白了一點什麼東西。
如果是宗師境以上,有一點靈光參悟幾個月甚至幾年都正常。但在他們這第五境、第六境,基本沒有什麼東西是需要參悟這麼久的。
想通了就是想通了,想不通也早就醒了。
他能頓悟兩個月,隻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一悟再悟。
一個頓悟想通了,又開啟了下一個,源源不斷地悟下去。
續上了。
而且一續就續兩個多月,那能叫頓悟了嗎?這簡直就是日常吧。
是不是有哪裡不太對啊?
圓生和尚看著金鐘內梁嶽的樣子,不由得搖動光頭道:“不愧是守義真人唯一的親傳弟子,我的悟性果然不如他遠矣。”
“這也不怪你。”風道人同樣覺得難以置信,“在人族的範疇之內,我還沒見過誰的悟性可以與他相比。”
齊應物看著眼前頓悟兩個月的梁嶽,再看看一臉機靈像的圓生和尚,聽著那邊鄢神兵他們大哥和倆二弟其樂融融,總感覺有哪裡不太對勁。
他轉頭看向陳玄救,麵帶狐疑:“你說有沒有可能……”
“嗯。”陳玄救與他有著同樣的想法:“或許,這裡才是幻境。”
……
梁嶽之所以會頓悟如此之久,是因為他走上了一條很艱難的路。
在領悟了關於時間的道韻之後,他突然腦子閃過一道電光,對於王汝鄰種入他腦海的觀想圖,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
“信手一劍可封仙,從此不必朝天闕!”
三絕劍的第三招,一劍封仙。
時間大道就是推開這一招的大門,他在腦海中一次次的看著觀想圖中王汝鄰的動作,那一劍,看上去好似的確是信手揮灑,可其中的劍氣卻玄妙無比,看上去絕非武者能夠發出。
這道韻複雜的,分明像是煉氣士的大神通。
他甚至都很難看清其中究竟有幾種道韻。
在此之前幾萬年,都沒有一道武技能夠如此複雜。也隻有王汝鄰這樣修行煉氣士的天才,再棄道修武,對兩條路都無比通透,才有可能創出這樣的絕學吧。
反複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梁嶽依舊沒有看清其中的全部道韻,隻能看到一部分,但他終於明悟了一件事。
這一劍不是殺招,而更像是一道封印。
一劍封仙,似乎是為了壓製什麼而存在。
“看來這一劍對我來說還是太難了。”在看了幾千幾萬次之後,梁嶽終於暫且放棄了觀想,睜開眼來。
他隨手劃動一劍,隻覺道韻流轉,已然隨身而動。
看來方才觀想的時間裡,自己的手一直沒有閒著,也在隨著觀想而動彈,無形中倒是將新參悟的時間道韻完全融彙了。
再一摸自己的胡子,隻覺已經長得隨風飄蕩了。
整個身體的虧空感隨之襲來,頓悟觀想本就是極耗費精神氣血的事情,他又持續了太長時間沒有補充,如今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我這是頓悟了多久?”梁嶽這才意識到,自己沉浸在精神世界中的時間,遠比自己以為的要長。
就在他驚訝時,金鐘緩緩開啟,光華一閃,野人一般的梁嶽就看到了眼前各有變化的一群人。
“大家……”他左右看看,“六天過去了?”
“對你來說,是兩個多月已經過去了。”風道人笑著說道,“你這一次頓悟,可真是好久。”
“什麼?”梁嶽一驚。
想了可能會很久,但是沒想到這麼久。
“好了,既然人齊了,那我們就前往下一道試煉所在的魔人穀,給你們講一下第二道試煉的規則。”風道人揮揮手,“將其他人也都叫過來吧。”
“等等。”梁嶽趕緊舉起手,“我還是想先去洗漱收拾一下。”
他心中默默補充了一句……在聞師姐來之前。
在獲準之後,他趕緊離開正院,前往自己的居所。
可是怕什麼來什麼,剛出院門,就在廊道上遇見了聞一凡,一襲白衣,款款而來。
“呀。”梁嶽有些尷尬的一捂臉。
聞一凡遠遠走來,看到他這樣子,微微側頭,“這樣子倒也蠻硬朗。”
“嘿嘿。”梁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想說些什麼。
就見聞一凡忽然祭出清秋劍,在他臉上一劃。
嗤啦啦劍氣貼麵劃過,將他一臉胡須掃了個乾淨,分毫沒有傷及皮膚。
“但還是這樣看著順眼。”聞一凡又道。
梁嶽不由得有些發怔,“聞師姐……”
這舉動雖然隨意,但還是有些曖昧的。
但聞一凡毫無表情的麵孔,又讓他有些搞不清楚,她是個什麼態度。
他二人這一照麵不要緊,後麵的齊應物也坐了六天,正要回去洗漱一番。剛走出來就遠遠看見了這一幕,他眉頭一皺,隻覺分外奇怪,趕緊又返身回去。
後麵的陳玄救險些被他撞到,問道:“怎麼了?”
齊應物搖頭道:“玄救,你絕對猜不到我看見了什麼。”
頓了頓,他說道:“我看見聞姑娘在給梁嶽刮胡子。”
陳玄救也眨了眨眼,“果然,這裡就是幻境!”
早上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