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小紅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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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是妹妹的乳名,取自草木青青,為葳蕤繁茂之相。

年紀小的孩子,起不了太大的名字。唯恐命格不夠,壓不住,易夭折。

正如傅驚塵,他亦有乳名,是父母長輩叫的,再大些,母親為他擇名,驚塵,不與塵泥同流。

後念私塾,先生又為他取字,為不凡。

可惜再無人會喚他不凡,那是個文人的字,不該屬於殺戮。

若是沒有那場劫難,青青也早到了該取名的階段。

父親會翻遍詩書,為她選優美的字詞,也或許是殷殷期盼,盼她一生平安喜樂,也或許是願她此生鮮花錦簇,名聲鵲起。

但都不會有了。

傅青青消失在連名字也未取的階段。

傅驚塵不是沒有懷疑過城主話語的真實性。

他親眼看著那些人拎著血淋淋的劍從妹妹房間中出來,地麵拖拽一長串血痕,那人不在意揮劍,劍上腥血滴在他臉上,還是熱的。

是妹妹青青的血?是妹妹的乳母王嬤嬤?還是那個針線活很好,會給妹妹做柔軟鞋襪的丫鬟翠雲?

傅驚塵不知,他本該也在那個夜晚死去,甚至能聽到自己生命流逝的聲音。

他對破廟裡佛祖發願,說自己並不想就此死去,他要複仇,要為慘死的一家人討個說法。微微拱著身,他自己將露出腹外的腸子塞回腹中,那些器官都是軟膩的,摸起來和蛇很像。

隱隱約約中,聽得有黑影回應他,說他絕不會死——

他漸漸地活了過來,思緒日漸清明。

自此之後,回顧滅門前富戶人家的生活,好似一場繁華夢;恍若隔世,如看旁人的人生。

但若傅青青尚在,他必然是要好好照顧的。那大約是這世上,同他唯一有血緣的孩子了。

離開藥峰前,傅驚塵問葉靖鷹,能否讓花又青偶爾也過來做事。

就像王不留那般,以外門弟子的身份過來,隻做雜務;葉靖鷹若是心情好,亦能指點幾句。

葉靖鷹看花又青,後者正好奇地研究博古架上的一個酸棗枝筆架。

那東西是昔日定清所贈,鐫一句小詩,是他愛徒芳初寫的打油詩,他親手刻上去。

碧水低回斷雁驚,白雲遠飛孤鴻鳴;

百嶺千峰花又青,一去萬裡我獨行。

葉靖鷹沉吟。

他在藥峰獨居百餘年,從不教女徒弟。

無它,隻不想再走定清的老路。

旁人都說,是定清道心不堅,欺淩徒兒;葉靖鷹從不信的,這樁凡塵舊事中,最先情根深種的,卻是他那個女徒芳初。

定清一力承擔了所有罵名與指責。

葉靖鷹同芳初的最後一麵,她寫此詩,定情安靜刻。

彼時他們已為千夫所指,因敗壞道德綱常,一日為師,本該終身為父,怎能生情。

再後來,就是聽聞芳初祭劍。

這件事令葉靖鷹警覺,他雖修醫,卻也要修一顆無情心。他要追求起死回生,長生不老——如此督促下,必然不能令男女情愛迷惑心智。

現在他已一百多歲,早已到有心無力的賢者境界,撚撚胡子,又看花又青。

這個女娃娃,雖好奇,卻也沒有亂動,很規矩,這點不錯。

傅驚塵出聲:“我聽人講,先前為您搗藥的那位童子,被朱宗主要去。”

葉靖鷹撚胡須,再看花又青,未說好,也未說不好,隻矜持表示,再想一想。

隻有一個王不留,肯定不行,整理藥房、理清藥單是大事。

但想過來的外門弟子不止一人。

許多身體不夠強壯、又不肯選體修苦練的弟子,大多會優先選擇醫修,這畢竟是危急時刻能保命的術法。

他不喜直接答應,不會在小輩麵前表現得過於慈和。

倒也**不離十了。

花又青給葉靖鷹行禮,姿勢規矩標準,恭恭敬敬地說謝謝宗主爺爺。

葉靖鷹沒糾正她的稱呼,隨意揮揮衣袖,要他們離開,先各自回住處,等傍晚,負責審訊的人自然會找他們。

傅驚塵付了一兩銀子,從葉靖鷹處拿走了幾個小瓷瓶,白色的,透明狀,聞起來有細細的味道,花又青辨認,是何首烏、桑葚和墨旱蓮。

他又問葉靖鷹,倘若其中加入薔薇花粉,是否影響效力?

得知並不影響後,又取了些薔薇粉,儘數加入,再嗅,則是濃濃薔薇香了。

花又青狐疑:“你要做什麼?”

傅驚塵說:“賺錢養妹妹。”

花又青:“啊?”

她很快知道了傅驚塵要做什麼。

一兩銀子,十小瓶,傅驚塵送到湘夫人府上,說這是家傳秘方,薔薇護發粉,隻需在洗頭發時加入,可保頭發光澤亮麗。

湘夫人慷慨,隨手給出一百兩銀子,又摸了摸花又青濃黑頭發紮起來的幾根小辮子,笑著說,等審訊時,必然會替他們多說些好話。

傅驚塵拱手:“多謝湘宗主。”

那一百兩銀子,傅驚塵隻留了二十兩,剩下的全丟給花又青。

花又青不接。

傅驚塵頓:“怎麼?”

花又青小聲:“騙人的錢,收了虧心。”

“哦?”傅驚塵問,“葉宗主說那藥能保頭發光澤亮麗,我可曾騙了湘宗主?”

花又青搖頭:“可葉宗主賣一模一樣的,十瓶一兩銀子。”

傅驚塵說:“我加了薔薇花粉,算不得一模一樣。”

花又青說:“可也不是家傳秘方呀?”

“怎麼不算?”傅驚塵說,“我們是這個秘方的第一代,可有問題?”

花又青:“……”

糟糕,她竟然覺得傅驚塵說得很有道理。

花又青捂住腦袋,感覺對方的邪惡將自己也汙染了。

“你年紀還小,彆學這種假清高,”傅驚塵彎腰,將錢重新塞入她小口袋,平靜,“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你應該都看到了,彆犯傻。”

花又青低低一聲喔。

那錢沉甸甸的,在她口袋裡,要燙出一個大洞。

關於他們的審訊在日落時執行。

藍掌門坐鎮,留在玄鴞門中的六大宗主齊聚審訊堂。

左手起,依次坐著劍修鬱薄紫、丹修朱爾坤和體修金開野,右側,則是醫修葉靖鷹、音法霍成煙,及輕搖綢扇的湘夫人。

那綢扇上還是雙麵異色繡,一麵鴛鴦戲水,另一麵楊柳依依。

此刻,這楊柳依依的一麵朝外,她款款起身,向藍掌門稟報,說守在那邊一個晝夜,從未見到傅驚塵與花又青二人。

朱爾坤脾氣火爆,率先發問:“你這意思,是說我煉製的尋蹤丹有誤?”

“怎會呢?”湘夫人以扇遮唇,微微一笑,“或許是服食丹藥的弟子術法不精。”

朱爾坤冷哼一聲:“絕無可能。”

葉靖鷹一言不發,他端坐在座位上,閉目養神。

試藥麼,生發在天,他向來如此,從不會對這些弟子有所憐憫。

這倒符合他一貫的態度。

金開野亦開口:“那日我仔細探查過,黑水塘側的確沒有傅驚塵的氣息,這一點,不單單是我,鬱宗主亦能作證。”

鬱薄紫輕咳,微微點頭。

霍成煙冷聲:“誰都知道你金開野常去外門看這個小丫頭,這話有幾分真假,尚未可知。”

金開野急急:“霍宗主莫要信口開河。”

“信口開河?”霍成煙環顧四周,她鬢發梳得一絲不苟,是第一位婚後才入玄鴞門的弟子,周身未佩戴絲毫首飾,一雙眼嚴苛明亮,沉聲,“恕我直言,藍掌門,您對藍琴的額外關照,已經違背規矩。念在藍琴腿部有疾,不良於行,才格外網開一麵——現在,”

她指一指花又青:“難道要這裡再出第二個藍琴嗎?!”

不等人回答,霍成煙忽提高聲音,她聲音中好似有某種靈力,直接發問:“傅青青,我問你,你失蹤的那天,究竟有沒有去黑水塘?”

花又青張口:“我那天……”

她驚恐地發覺,自己如今張口竟不受控製,不由自主的,那些話語到了咽喉中,舌頭就像被霍成煙操縱了——

不愧是音修的宗主,不止使用簫笛箏琴,隻要她想,任何聲音都能成為武器。

包括在逼供上,音色中施加的力量,便能迫人不由自主講出真話。

若此刻置身事外,花又青定能大肆誇讚這種能力,可現在不同,一旦真的被逼問出真話,可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花又青的手藏在袖子裡,靈活利落地翻轉,勉強同霍成煙的音壓鬥爭。

舌頭漸漸僵滯,話也轉了幾個圈,含糊不清:“呃……四……”

傅驚塵打斷她的聲音,不疾不徐:“霍宗主,請暫且饒了小妹,她年齡尚小,並不了解此事利害。”

霍成煙曾也有一個女兒,看花又青身體發抖,眼睛顫顫欲落下淚來,頓了頓,不再逼她,轉而冷眼看傅驚塵:“你好像有話要說。”

他們看花又青,都隻覺她是個普通孩子,瞧不出什麼身懷術法的跡象。

是以,更多的注意力都在傅驚塵身上。

花又青麼,小孩子一個,為不損陰德,還是要丟去喂妖獸;而傅驚塵這般的成年男子,虐殺了他,才更能顯出門規不可犯。

傅驚塵說:“那日小妹的確去過黑水塘。”

花又青震驚看他。

你也學會了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還是要大義滅妹?

迎著眾人各異的視線,傅驚塵緩緩開口:“隻是事關……緊要,考慮到藍掌門,我同妹妹不得已選擇隱瞞,還望見怪。”

朱爾坤不耐煩,拍桌而起,高聲叫囂:“彆裝神弄鬼,少在那裡故弄玄虛,我看你就是放不出什麼好屁——”

傅驚塵雙手捂住花又青耳朵,打斷他:“朱宗主,我的妹妹還在這裡,她年齡尚小,請不要讓她聽到這些汙穢之語。”

朱爾坤愣了愣,下意識看花又青那懵懂的臉,小女孩無知,也正好奇看他,一雙眼烏溜溜,沒什麼雜質。

不知怎麼,他消了些氣焰,仍強撐著:“這就算汙穢之語了?”

這要是算汙穢之語,那天天被他罵的兒子,豈不是日日吃,屎長大的?

傅驚塵轉而望向高台之上的藍掌門,不卑不亢:“還望掌門請幾位宗主暫避,我想單獨同您談一談。”

藍儘忠高高在上,手中握著三顆核桃,油光水滑地盤,不發一言。

花又青想提醒他,彆盤了,你最好聽傅驚塵的。

你眼前這位,以後會盤人骨頭的。

霍成煙開了口,仍嚴苛:“玄鴞門綿延數千年的傳承,靠的就是規矩——有什麼壞了規矩的話,不能直接講明?還要私下談?”

傅驚塵微笑,問她:“霍宗主這樣講,意思是將會為所有後果負責?”

霍成煙下意識否決:“我沒說。”

話出口,她緊皺眉頭。

奇怪,怎麼竟像被人審訊?

傅驚塵卻不看她,望向藍儘忠:“既然掌門大公無私,定要弟子在此處闡明,弟子自然也領命,謹守規矩。”

朱爾旦和霍成煙都未說話。

前者開始反思自己的家庭教育。

後者在想這是個詭言善辯家夥,不該去練劍,還是應當來音修。

傅驚塵又對藍掌門行拱手禮,沉聲:“那日藍掌門的的千金藍琴失蹤,外門弟子皆去找尋。青青雖年幼,卻也有一顆熱忱之心。她不顧自身安危,冒雨尋找,最終在黑水塘前找到藍琴身影。”

鴉雀無聲。

霍成煙皺眉:“那邊石碑上刻著禁止擅入。”

“是,”傅驚塵淡然,“但青青識字不多,看不懂石碑上刻的東西,更不知那是禁區。”

花又青:“嗯嗯。”

她機靈,以袖掩麵:“我資質愚鈍,識字不多……若是各位伯伯姨姨不相信,可以去看我和哥哥寫的書信……不認識的字,我都是畫O畫口的。”

傅驚塵瞥她一眼,一頓。

很快有人取了信來。

挨個兒傳閱,俱沉默。

傅驚塵說:“青青為救藍琴,不慎在水邊跌了一下,昏過去——大約因此,那邊殘留了她的氣息。”

頓一頓,他又說:“青青醒來後,已經看不到藍琴的蹤影,隻當她回去了。恰好,葉宗主要我兄妹二人為他試藥,事出緊急,所以我們都未上稟。”

葉靖鷹適時開口:“老夫看這女娃同藍琴體質相近,的確讓她試了新藥方。”

藍儘忠終於出聲,緩緩:“既是誤會,那便不追究了。”

霍成煙站起,她並不讚同:“掌門!”

“此事就此作罷,”藍儘忠抬手,“不必再說。”

霍成煙厲聲:“您當真要不守規矩麼?”

湘夫人撲哧一聲笑,扇子輕輕掩鼻:“瞧您話這說的,若真要處置傅青青,那同樣闖黑水塘的藍琴,豈不是也要一同受罰?”

霍成煙啞然。

藍儘忠起身,說:“明日寫公告,告知四方。”

看一看那疊滿是OO和口口的信件,頗有些一言難儘,他沉吟片刻,又說:“再多開設些識字習字課,以後玄鴞門上下,不許再出現如此半文盲。”

半文盲花又青:“……”

半文盲便半文盲吧。

至少命還在,也沒受罰。

離開審訊堂,沒走幾步,葉靖鷹叫住傅驚塵,說不要花又青進藥峰做事了,他已經選定藍琴。

花又青未放在心上。

既然葉靖鷹肯收女徒,於情於理,藍掌門肯定都想讓自己的女兒過去。

來審訊堂之前,她也聽路上弟子議論,說藍琴給葉靖鷹送去了兩枚罕見的寶石,不知是何物,隻說有仙靈之光,誇得神乎其神。

花又青算了一算,自己在這個幻境之內,最多能留七年。

就算葉靖鷹真選了她,她現在就能進內門,可活動範圍僅限於藥峰……不去也好。

她善於關注自己擁有的,寬慰自己失去的東西。

片刻後,又輕輕鬆鬆忘掉了,快快樂樂地思考著吃什麼。

彆了葉靖鷹,花又青回到自己小院中,饑腸轆轆,聽旁側藍琴院中歡聲笑語,她即將要去藥峰做事,雖隻是偶爾幾日,卻也令其他外門弟子羨慕。

花又青不打算過去恭維,她是個愛憎分明的人。

藍琴推她,無論她是夢魘還是怎麼,花又青都決定不要喜歡她了。

用過晚膳,金開野又登門拜訪,帶了大包的糕點和一些小玩具,局促不安地,還是替藍琴道歉。

花又青看著金開野,委婉提醒:“她不像夢魘。”

金開野沉默了。

花又青若有所思:“聽說你習的是體修,五感敏銳,能通過氣味和打鬥痕跡推斷出現場——”

金開野打斷她:“藍琴隻是夢魘。”

那話不知是說給她,還是要說服自己,一字一頓:“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掌門的女兒——掌門的女兒,隻能是夢魘。”

花又青笑了,她不堅持,隻點頭:“金宗主說是,那就是。”

金開野躊躇著,又輕聲問:“有什麼想要的嗎?”

花又青搖頭。

她客氣地請金開野出門,金開野頻頻回頭看她,終於忍不住,問:“你當真不記得自己父母?”

花又青搖頭:“全忘了。”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玄門中人?”金開野蹙眉,“我聽人說,有的術士能令幼童快速生長,亦可讓年邁之人返老還童——你——”

說到激動處,金開野抬手,去握花又青手腕:“對了,你的大腿內側,是否有一粒小痣?米粒大小,顏色鮮紅,像一滴血?”

花又青雙手悄悄掐訣,猶豫著要不要打暈他。

她現在還有些矮,不確定能否一招解決。

她斬釘截鐵:“沒有。”

金開野定定,看她眼睛:“你在說謊,我帶你去見湘夫人,讓她替你驗身。”

花又青怎能讓他如願,一道致人昏迷的咒語已然結在指尖,隻需她跳起來,用力點他眉心——

忽傳來涼薄一聲。

“金宗主,久聞您大義之名,不曾想,暗地裡竟也會欺淩弱小。”

花又青掙脫不開,轉身,泫然欲泣:“哥哥!”

夜裡起了一層薄霧,傅驚塵緩步走來,一身冷梅香。

他握住金開野的手腕,迫使對方鬆開。

“你該去安慰的妹妹,住在隔壁,”傅驚塵淡聲說,“青青年紀小,彆嚇到她。”

隔壁院中,隱約可聽女孩子不安踱步聲。

這裡動靜太大,又無施加結界,藍琴也聽到了。

金開野沉著臉。

他整理衣服,久久看花又青,許久,不發一言,邁步離開。

他一走,花又青可憐巴巴,努力舉起手腕給傅驚塵看:“痛。”

傅驚塵彎腰,吹了吹,又問:“你不是會治愈的術法麼?”

“是啊,”花又青哽咽,“可治愈了身體,治不了心。我如果現在治好了,你就不心疼了。”

傅驚塵淡聲:“嬌氣。”

這樣說著,他卻俯身低頭,又吹一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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