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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加林回來了。

帥氣的高中生在人生的高光時刻跌了慘痛的一跤,又一無所有的回到了高家村。這次,他倒是表現得很冷靜,坦然地接受了現實。

生活真戲劇。高加林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現在,這個夢醒了。夢裡的一切對他高加林而言,都不複存在了。他又回到了他的根本,農民上。一切來得那麼突然,去得又是那麼了無痕跡。他雖然表現得很冷靜,讓彆人看不出什麼?可他的內心,又怎麼能夠坦然呢?

在他的這場夢裡,卷進去太多的人,劉巧珍、黃亞萍、張克南,甚至還有馬栓——雖然他最後成了人生贏家。

現在,他的生活回到了原點,可他們呢?也能回到原點嗎?巧珍嫁了人,亞萍即將回去南京,克南呢?大概也就是老老實實做他的門市部副主任吧!

當然,他也做過其它假設:巧珍還能回到他身邊嗎?他想:如果他願意,她一定還會回來。可他不能不講原則。他已經攪散了一對,還要為了利益再攪散另一對嗎?要真那樣,從此以後在高家村,或者說在這整個時代,整個社會,他都再抬不起頭做人了。大夥兒為啥敬佩他,就是因為他活得有骨氣,有氣節,腰板挺得直,做人有底線,這叫人品。

張克南、黃亞萍呢?在離開縣城之前,他雖然還在客套地祝福他們幸福。可他心裡清楚,他們還回得去嗎?實際上,在這段時間他和亞萍的“戀愛”裡,他深深知道,他的出現,已經觸動了這個伶俐的南方姑娘潛伏在內心深處的某處燃點,激起她生活的熱情。她不是一個安分的人,關心政治、關心國際問題,一個愛聽霍梅尼和巴尼薩德爾,裡根的中子彈政策,知道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的複合能源的姑娘。她的追求和認知,不是一般人能攆得上的。她跟張克南“戀愛”,不過是緩解她這兩年的寂寞罷了。他們都是追求新鮮事物的人,對這個新時代的變化始終保持著一種激情和探索。

當然,從另外一種立場上分析,生活需要共同語言,和追求美好事物的上進心。她是南方人,她的老家在江蘇,他們需要探索的這些事物,她的老家都具備,她更適合於在那裡生存。但這樣的人,就真的適合做老婆嗎?懂柴米油鹽嗎?彆說在他們這個小小的縣城,即使是到了她的老家江蘇,怕也彆想用家庭拴住她那顆時時都在探索外界事物的澎湃的心吧!黃亞萍是典型的南方姑娘,又是軍人後代,她骨子裡的那種潑辣,乾練,敢愛敢恨,連高加林都沒有勇氣保證她一輩子愛他,何況是克南呢?她是要回到南京去的,南京出色的人太多了,高加林沒有底氣。那麼,像張克南這種安於現狀、孱弱的性格,又何來底氣。他想,克南應該比他更加了解黃亞萍,更能明白去南京之後的結果。總之,黃亞萍是一個具有“野心”的人,一旦滿足不了她,恐怕誰的麵子她都不會給。那麼問題來了,自己就真的適合跟她去南京生活嗎?

張克南他媽揭發他走後門參加工作的事,其實他現在一點都不恨她,甚至還要感謝她。止住吧!彆再讓事態進一步擴大了。要是他已經到了南京,這件事再從根根梢梢上扯出來,不但他高加林會摔得更重,可能連他轉到地方工作的叔父都會受到牽連。

經過這一場生活的洗禮,高加林內心的狂熱被澆滅了許多。他變得穩重多了,很多事情不得不冷靜地思謀起來。

就在今天早上,高明樓親自來到他的家裡,親口告訴他重新去學校當代課教師的事。這個天大的喜訊把他爸他媽激動得不知什麼似的。可高加林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並表示,讓他先緩兩天再說。他並不急於立馬走馬上任,就算他重新當上了代課教師,以後呢?

昨天晚上,高家村所有的莊稼人都來到他家的破窯洞裡,除了“二能人”劉立本一家和“大能人”高明樓,連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高三星都來了。在他家窯洞前的這塊平地上,這些莊稼人圪蹴在各個角落裡,給他說了很多寬心話,也給他說了很多農村當前發展的大好形勢。礙於“大能人”的兩個兒子都在跟前,有些話說得很隱晦,不過他高加林聽得出來。

在這個村裡,“大能人”隻手遮天,一直強壓住勢頭,不讓農民聯產到戶,早就激起了民憤,人們早不滿他的行為。旁的許多村早就已經聯產到勞了,在這個國民經濟調整的好時代,誰都不甘心落後於彆人。高明樓這樣捆縛住他們大展拳腳的機會,以後就永遠都追趕不上彆人。

大夥兒的想法很簡單:高加林有知識,有文化,見識又寬,思路又活,還做過通訊乾事,他寫的很多報道,通過黃亞萍美妙的嗓音廣播出來,在他們村口的大喇叭裡,總是那麼振奮人心。他是他們村的驕傲,儘管他現在又回到了土地上。他們希望他帶領他們過上好日子哩!他們想在新的選舉中,集體投他的票。

這些事情高加林從來沒有想過,要不是鄉親們提起,他壓根不會往這方麵想。不過,看目前的形勢,鄉親們說的倒也不假。可他真有能力帶領鄉親們發家致富嗎?他不由得問自己。

今天早上,高明樓又把公社一致決定讓他繼續當代課教師的消息傳達給了他,還說了很多“為教育事業做貢獻”的奉承話。教書不教書他倒無所謂,不過他真的熱愛那群孩子,再說,他也放不下他一直鐘愛的詩歌和文學。他一旦當了農民,就將徹底與這些鐘愛分道揚鑣了。他在心裡問自己:你舍得?

高加林胡思亂想著,腦袋絞成了一團亂麻。

他繼而又想到了巧珍,心中禁不住痛苦地喊出一聲:“我的親人——”。他知道,他將再也挽不回她了。未來的日子裡,再找不到一個像巧珍那樣任由他,縱容他的人了。他的日子還要麵臨更多的生活苦難,再沒有人心疼他了。他曾經,是可以把自己的終生,托付於她的,可現在,全完了。德順爺爺說得對,巧珍,那就是一塊金子,可他把這塊金子丟了,丟了啊!

“混蛋——”高加林再次罵出了聲,握緊的拳頭狠狠地砸在鹼畔角落的石磨上,嬌嫩的手頓時鮮血淋淋,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

此時,他的內心,要比手上的傷更疼。他不知道,未來他將娶上一個什麼樣的婆姨?他家這個破窯爛院,誰又肯嫁給他?像德順爺爺一樣,為愛殉情一輩子,他還做不到。他爸他媽就他一顆獨苗,他不能讓他們家香火斷送在他這裡。可是,下一段愛情,他該從哪裡去繼續,該怎麼開始?他在心裡不斷地念叨:巧珍,我親愛的人,以後,我可咋活呀?

他顧不上手上流著鮮血,徑直下了鹼畔。走到河對麵的穀地裡,在那棵杜梨樹下,巧珍曾給過他多少溫暖和撫慰,他的傷,就是在這裡,他親愛的人,一針一針地給他縫合。

他真是自作自受,應了那句話:好了傷疤忘了疼。報應了吧!如今,再次把自己變得一無所有。是他自己把心靈的傷口撕裂開,這次,再沒有人來為他縫合傷口了。睹物思人,巨大的傷痛感再次席卷了高加林的全身,他甚至都站不穩了。

四周圍的莊稼地,曾經,到處都是他和巧珍幽會的場所。那時候,每到夜晚,黑沉沉的天幕是他們的堡壘,密密的青紗帳是他們的屏障。在這片秘密的樂園裡,有時候,他們像孩子一樣手拉著手,默默地沿著莊稼地中間的小路,漫無目的地走著;有時站住,互相親一下,甜蜜地相視一笑。走累了的時候,他們就找一個僻靜的地方,躺下來,用愉快的歎息驅散勞動的疲乏。這時候,巧珍就會偎在他的身邊,用手梳理他亂蓬蓬的頭發;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輕輕地給他唱那些祖先流傳下來的古老的歌謠。他就在這樣的催眠曲中睡著了,還會拉起響亮的鼾聲。唉,愛情,你是多麼美妙,你能融化頑石堅冰,卻又為什麼那麼殘忍,說去就去呢?

在打麥場的兩個麥秸垛中間,高加林終於忍不住了,他淚流滿麵,重重地躺倒在上麵,輕輕地啜泣出聲。

高加林的回來成了高明樓的一塊心病。高家村的這個“大能人”,自公社合作化以來,一直在村裡主事,當了個大隊書記,執掌著村裡的大權,隊裡從錢糧到大大小小的事務都歸他管轄。另一方麵,跟公社領導及一些政府部門又有些交情,多年來,狐假虎威,倒是把個精明練就了一身,落下個“大能人”的稱號,村裡大人娃娃誰不敬他怕他?

但是近兩年來,他的心裡可實在不美氣,時時有種莫名的焦慮襲擾心頭,都鬱結成心病了。兩年前的一次政策調整,要“改革開放”,要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實現國家現代化,要讓人們富裕起來。接著又推行什麼“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要聯產到勞、包產到戶、包乾到底。所有的這一切均說明:這是要解散大集體的節奏啊!二十多年的大集體,怎能說解散就解散呢?

起初的時候,高明樓和一群思想比較老舊保守的老村社乾部,在多種場合痛心疾首地奔走呼籲,效果並不明顯,他們的這點力量撼動不了曆史車輪滾滾向前的腳步。後來,他們也就跑不動了,聽天由命吧!他們一群老家夥的力量實在太過懸殊,無力回天。這群執掌了二十多年世事的老頑固麵對當前的形勢,倍感無力,內心湧上深深的悲傷和挫敗感。政策不但沒有按照高明樓們的思想去進行,反而往偏離的軌道越走越遠了。唉,踢騰吧,踢騰吧,幾十年搭建起來的社會主義大梁,早晚叫你們這群敗家子踢騰光。

上一次公社召開的落實生產責任製的工作會議,至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公社趙書記一再要叫大隊書記們解放思想,能聯產到戶、到勞的,要儘快實行。

旁的村已經在實行了。是他強壓住這股勢頭,為了應付交差,才不得已把之前的大隊分成兩個“責任組”(實際上還是兩個生產隊),也算是響應上麵的政策了,證明高家村也在按新政策辦事。他知道,村民們對他的這種行為意見很大。可他想,能拖一天是一天吧,實在不行了再說,先捱過今年。不一定政策啥時候又按照他的謀算變好呢?

可眼前的形勢,實在是有些逼人了。二十多年來,他早已習慣了農業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可如今的政策,步子邁得實在有點大。他一時很難適應,他難過。他對現有的政策非常不滿,還什麼改革?開放?說得好聽。放開種種政策,不就是讓農民搞資本主義複辟道路嗎?這勢頭啊,什麼時候才是個完結?可他除了發發牢騷,也改變不了眼下的現狀呀。

這兩年的變化太大,他摸不清上麵的意思,有些自己的思維和見解,該反映的反映了,也得不到一個滿意答複。作為一個在基層工作過很多年的農村乾部,一直響應的是馬列主義MZD思想,在這條路線上,他一直是最忠實的實踐者和擁躉者。**他老人家生前一貫愛的是窮人,而今的中央政府,卻愛起了富人。他雖然嘴裡不敢說,但是他心裡非常反對眼前的中央決策群,這是乾啥嘛,“把社會主義的攤子都踢騰光了”。

他懷念大集體時期全村人在一起勞動時的熱火朝天。二十多年前,中國農村的合作化運動是將分散的個體勞動聚合成了大集體的生產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卻正好相反。他不知道這是一群什麼人提出來的荒唐想法,以致於撼動中央決策群,跟著一起來瞎胡鬨。

他其實一直在觀望。生活往往就是這樣。大合大分,都是一定曆史條件下的產物。說不定若乾年後,中國農村將會又一次重新聚合成大集體。隻是,這樣的場景要等到什麼時候呢?五十大幾的人了,他還看得見嗎?

高明樓的思想勢必也影響他的兩個兒子束手束腳,始終跟不上村裡彆的人。他的兩個兒子其實不笨,是高明樓太過強勢,幾十年來,所有人都得依著他。近兩年,尤其是旁的村實行聯產到戶以後,村民們不怎麼聽他的了,他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某些時候,我們不難看出我們的這位“大能人”可恨又可憐的一麵,他常常在大家麵前撇涼腔:“合作化的恩情咱永不忘,包產到戶也不敢擋”。善良的村民們是不會跟他計較的,隻是有些同情他。在這樣的時候,高家村的“大能人”隻會窩著滿肚子的火,回到家裡,把這樣的權威一遍又一遍地對著他的家人發揮。

其實他也知道,在強大的社會變化的潮流麵前,自己是渺小的,他高明樓擋不住社會前進的步伐。他自己也清楚,現時的新政策的確能多打糧,多賺錢。絕大部分農民都擁護。劉立本就是靠這樣的政策發家致富,成為村裡的“二能人”。連光棍老漢德順,仗著自己叫他“乾大”,也經常在上工的路頭截住他,給他解放思想。唉,煩啊,煩啊,他高明樓活了這大半生,啥時候活得像今天這樣憋屈。

高明樓是有私心的。以前全村人一起勞動,他一天山都不出,整天圪蹴在家裡“做工作”,一天一個全勞力工分,等於是脫產乾部。要是分成一家一戶,各過各的光景。誰還把他高明樓當個逑。失勢的滋味,不好受啊!他已經多年不勞動,分給他的那一份土地,還要他自己去種,可他怎麼種得來。

高加林是他最大的威脅。大夥兒的心思他早察覺出來了。之前對他意見再大,可村裡再找不出一個合適的人接替他,現在高加林回來了。這後生腦瓜靈活,又有文化,正是接替他的不二人選。他讓自己的二小子三星頂替他的工作,一開始,他的確犯了些渾,在家裡躺了一個來月。可後來聽說一勞動,就不要命的乾,手上的血把撅把都染紅了。至今想起來,他高明樓依然心有餘悸,高玉德的這個嫩老子,心殘著哩!有文化、有氣魄,能吃苦,能服人。這樣的人,他相信他有能力帶領鄉親們發家致富。不是為了三星的事,他無意去得罪這個後生,他自己的兩個兒子不是高加林的對手,他萬一將來得了勢,兒孫們要跟著受氣。他跟巧珍好上之後,有一陣,他非常高興,他想:他要是跟自己的兒子成了擔子,以後不就是親戚了嗎?他們之間的恩怨也就化解了,他高加林還好意思報複他的家人?可是,誰知道又弄下這一河灘的事。唉,真是世事難料啊。

不是他高明樓不願意退位讓賢。這人啊,活的就是一個臉麵。老話說“人活臉樹活皮”,他高明樓怎麼能輕易就這麼認輸。就算阻擋不住社會發展的浪潮,他高明樓隻要不讓位,就還是這個村的書記,有這個名銜,彆人還是要敬畏他三分。上麵的政策,還是要通過他來傳達。有點利益好處,也要經他的手。人們常說:“酒肉穿腸過,肥油腹中留”,有些政策上的好處,他才有機會先挑,剩下的給彆人。他有他的擔憂和害怕。高加林這後生,因為三星,算是結了梁子。雖然後來為了討好他的叔叔高玉智,又和馬占勝聯合導演了一處加林進城工作的戲,可哪知這次把馬屁拍在了馬腿上,連占勝那樣的“精能”人都受了降職處分,高加林也被公家退回來了。這世事啊,靠弄虛作假不得行了,他們這一代,終究要被曆史的滾滾車輪淘汰了。實際上他這次不但沒能幫上忙,反而又間接地把高加林拖入了深淵,使他們之間矛盾的裂痕拉得更深。他的兩個兒子,都是些榆木腦袋,怎麼鬥得過高加林。他要不在權位上,怎麼保護得了自己的那兩個傻小子?無論如何,他希望有機會幫高加林一把,他的這點小心思跟巧珍不謀而合。

總體來說,他希望回來後的高加林老老實實把書教好就行了,作為大隊書記,他已經知道公社還要叫咱們學校增加一個教師。那麼,何不做一個順水人情,叫這小子再去教書,而不是選擇跟那群莊稼漢混在一起,就是他高明樓的劫難了。他要在他有生之年的能力範圍內,助他的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步入正軌,也發家致富,以後,就再沒人敢欺負他們了。

讓高加林繼續教書,他早有此意。從昨天晚上三星把高加林的行李捎回村的時候,他就在思謀這件事,打算今天一早就去公社“活動”。他沒想到,臨出門之前,德順老漢和巧珍也為了這事來找他。巧珍這女子,心是真善啊!她的話,著實給這個精明了半輩子的“大能人”深深的震撼。他隱隱約約覺得:新時代的年輕人,思維和心胸似乎沒有他們這代人那麼狹隘了。高加林會原諒他的,巧珍用生命保護的人,不會太差,心胸一定是寬廣的。幫,一定要幫。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思想。巧珍走後,他就立馬去公社,把這件事情落實了。就等著高加林點頭,就可以走馬上任繼續做他的教書先生了。

他本想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給高加林,又一想,咋能這麼冒失呢?他好歹是個書記,管理著他們村,是有身份的人。怎麼能掉價到像去巴結人家一樣。要告訴他,也要叫他等上兩天,或者最好是高加林能夠上門求他。他要高加林欠他一個人情。

昨天晚上,滿村的人把高玉德家的破窯爛院圍了個水泄不通,這是他算失誤的一個環節,他原本以為:大夥兒隻是去安慰那個晃腦小子。他是真沒想到人們還有這樣的心思,密謀奪他的權。他坐不住了,急得跟熱窩上的螞蟻似的。

他想馬上跟過去,把高加林重新教書的消息告訴他,轉移他的注意力。想想,又覺得不妥,這樣有暴露目的之嫌。不管怎樣,在這一村老少麵前,他更加要維護自己的尊嚴。等明天吧!他親自登門去給高加林說。這事實在是太難腸了。高加林啊,你混小子,你為啥不在外麵飛黃騰達,你還回來乾啥?高家村“大能人”,在他家圈了圍牆的院壩裡麵踱來踱去。他的一隻手握成拳頭,不斷地敲打著另一隻手的手掌,嘴裡不時發出唏噓歎息聲。

今天一大清早,高明樓趕往高加林家,給他說了繼續當民辦教師的消息。

真是喜從天降啊!聽到這消息,高加林的父母,兩張核桃樹皮般的皺臉立刻舒展開了。對於兒子重回農村,老兩口一籌莫展,這小子不聽勸哩!要跟城裡女子好,當了負心漢。他們正擔心往後這一川道的人該怎麼低看這晃腦小子,一塊下地勞動,肯定要遭受欺負哩!

現在好了,有了這營生,娃娃不用再受苦受累,又能掙個體麵,閒言碎語也會少些。

高加林很平淡,他爸他媽倒激動得不知說啥好?倒究是一個村的人啊!喝一口井水。雖說為了利益做下過一些不講情麵的事,現在不又幫上自家小子了哩?終究還是書記有辦法。老兩口心裡直埋怨兒子不懂人情世故,慢待了明樓書記。一麵忙不迭地給書記遞煙奉茶。

從高加林家出來,高明樓心裡還是非常難受,這個混小子一點高興勁沒有,輕描淡寫地回了他一句:緩兩天再說。絲毫不給他留情麵。他心裡就再沒個底了。世事難料啊,誰能想到高家村的“大能人”,會恓惶成個這哩!他有些力不從心,猛然間覺得自己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立秋以後,莊稼漸趨於成熟。大馬河川道兩邊的莊稼地裡,青綠裡麵夾雜著點點斑黃,一直延伸到西邊的老牛山腳下。向陽山坡的麥田裡,大部分糜子和蕎麥已經收割完畢,土地重新露出深棕色的土塊,彎彎繞繞,盤旋在丘陵上。隻有少數的邊角,零星地分散在旮旯犄角,等待農人們去把它們撿拾回來。部分土地,勤勞的老光棍德順老漢已經翻耕出來,新鮮的泥土散發出輕微的潮氣,遠遠望去,霧蒙蒙一片。老光棍是個有心人哪!他是在為種秋小麥做準備了。

今年的莊稼比往年營務得好。分成兩個組是對的,偷懶的人少了,大夥都鉚足了勁往土裡刨挖,跟競賽一樣。高明樓非常明確,要是真的聯產到戶,大家夥的乾勁比現在更足,莊稼會營務得比現在更好。

他雖然是高家村的書記,不過在這之前,他還不曾真正關心過地裡的莊稼。他主要管村民們上下工,土地裡溜達一圈,就回他的大隊部“辦公”去了。至於莊稼營務得好壞,長勢如何,跟他沒有關聯。交由他們去吧!大家夥一口鍋裡攪飯吃,飽就一起飽,餓也一塊餓。想多吃兩頓飽飯,大家夥就多用點心營務,如果都不在乎,消極怠工,那就一起挨餓吧!後來各家燒鍋了,他就更管不著了。

太陽已經爬上老高,火辣辣地照耀進大馬河川道裡,滿川的莊稼散發出特有的成熟味道。秋陽是熱烈的,她在催著莊稼成熟。亙古以來,隻有大自然的鐵律不變,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循環往複,從來沒有落下過它的每一步裡程。人也一樣,無論世事如何艱難,總也要肩擔責任,負重前行。

下了高加林家的鹼畔,他大踏步下到了川道裡。路邊的玉米棒子顆粒飽滿,有的俏皮地穿透包衣,笑盈盈地迎著秋陽。他伸出雙手,像個慈父一般撫摸這些親愛的小精靈,孩子一般哭了。

西邊的老牛山,一直以來,那麼默默無聞,母親一般守護著滿川莊稼,和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塊莊稼地上的農人。阻擋住春夏之交的狂風暴雨、泥石流,盛夏的烈日暴曬,才迎來這秋天的豐收啊!啊,豐收,感謝豐收,感謝這片古老的、神奇的土地!高明樓心裡湧起一絲甜蜜的溫暖。改革開放,真好,農民可以富裕起來。如果人人都富裕起來,跟他高明樓和劉立本兩家一樣,都圈起了圍牆,蓋上了門樓,不是要比現在這樣破破爛爛的要強嗎?有朝一日,一個美麗、漂亮的鄉村呈現在世人眼前,這不是更令人美氣的事嗎?

高明樓心裡亮堂起來,高加林,要乾就乾吧!隻要能帶領鄉親們發家致富,我高明樓支持你。要乾就甩開膀子乾,你娃娃有能力、有魄力,趕上發展的大潮,你娃就領著鄉親們乘上“改革開放”這輛火車,去追趕春天吧!老政治家第一次詩意起來。

他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無論高加林怎麼選擇,高家村的這片土地都離不了他。如果他最終選擇教書,也要他利用空餘時間做他高明樓的副手。他能寫、會算,以後包產到戶、到家,丈量土地,分割財產,都離不開他。他突然間很感激高加林能被公家退回來,就好像這個人是老天爺特意恩賜給他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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