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就過了七天。
昨日考完殿試,舉子們都放鬆了,撒開歡飲酒作詩,直到深夜春風樓裡依舊燈火通明,聞折月被吵得頭疼,破天荒地睡了個懶覺。
剛起床,俞成林就來敲門了:“聞兄聞兄,你睡醒了嗎?”
酒氣撲麵而來,聞折月不著痕跡地側身,躲開他的手:“你這是喝了多少酒?”
“沒多少。”俞成林掰著手指回想,想不起來,索性笑嘻嘻道,“終於考完了,大家約著一起多喝了幾杯,本打算叫上你的,可惜昨晚敲你的門不開,隻能作罷。”
聞折月向來不喜歡和太多人湊在一起,能避則避:“昨天太累,休息得早。”
“那聞兄應當休息得不錯,和我們一起去踏青吧。”俞成林熱情高漲,邊說邊比劃,“望月山上風光好,邊遊覽邊吟詩作對,好不快活。”
殿試閱卷快,隔一日就會批完發榜,
聞折月對踏青沒興趣,他很佩服俞成林,昨晚喝得昏天黑地,今天還能爬起來去踏青,放榜前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體力之充沛令人歎服。
見他想要拒絕,俞成林忙道:“就算不喜春色,去妖市見識一番也是極好的。”
妖市……算一算日子,今夜恰好是掌櫃說的開市時間。
聞折月抱著胳膊:“那不過是傳言罷了。”
話雖如此,但他的手下意識摸到了腰間,小繡球跟香囊似的,掛在腰上並不突兀。
從書局回來後,他不止一次想過要把這玩意兒扔掉,但往往上一秒剛離手,下一秒繡球就會莫名其妙回來。最離譜的一次他把繡球扔進了河裡,隔天睡醒,一睜開眼枕邊就多了個東西,要不是繡球**的帶著水,聞折月都要懷疑自己發了癔症。
難不成信物是真的,妖市也是真的?
“左右無事,去見識一下唄,就算是假的也不虧,當踏青了,若是真的……”俞成林衝他擠眉弄眼,“聞兄當真不想抱得美人歸嗎?”
聞折月興致缺缺:“不想,不過去瞧瞧也無妨。”
世人評判的標準不一,美是不被定義的,他有些好奇何等人物堪稱絕色。再者,這邪門的繡球他真不想留了,書局關了門,掌櫃不知所蹤,隻能從妖市這邊想辦法了。
望月山景色秀麗,尤其是三月,春風一吹山間就開滿了花,粉白相間,桃李芬芳,素有人間仙境之稱。
此山並不險峻,但山後連著陡崖,峰巒如聚,直上天塹,雲霧繚繞之間不辨去路,恍若仙境。
曾有人想在山上修廟禮佛,但每每動工總會引得雷鳴電閃,漸漸的就有傳言說這山上有玄機,是仙人之地,凡俗之人不可久留。
山上的人很多,聞折月粗略地掃了一眼,都快趕上城中燈會了。
最近春色正濃,來踏青賞花的人不在少數,但更多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衝著妖市來的,深山藏絕色,沒有比這更好的噱頭。
眾生芸芸,俗人占九成九。
“聞兄,想什麼呢?”俞成林湊過來,他沒想到真能說動聞折月,以往十次相邀,聞折月能來一次就不錯了,“到你了。”
“什麼?”
俞成林瞥了眼其他人,小聲解釋:“我們在玩飛花令,輪到你了。”
聞折月性情孤冷,來京城的第一天就拒絕了舉子們的集會,還把私下裡泄露考題的官員給舉報了,因為這件事,大家對他的印象不再停留在臉上,明裡暗裡示好,結果都被一張冷臉擋了回來,再之後評價聞折月就少不了一個字——狂。
這人性情冷傲,瘋狂不羈,但也瞧不上旁人。
一來二去,大多數人都被勸退了,整個春風樓裡唯獨俞成林耐得住聞折月的冷淡,鞍前馬後殷勤得過分。
見俞成林又是那副做小伏低的樣子,其他人紛紛嘲諷:“成林你就彆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了,某些人自恃清高,不稀罕同我們一道。”
“就是,瞧這架子大得呦,也不怕壓死你!”
“這榜還沒發呢,看某人這傲氣的樣子我還以為狀元郎已經公布了。”
文人說話酸,陰陽怪氣起來更是一把好手,俞成林偷眼瞧了瞧聞折月,見他冷冷淡淡,連表情都沒變,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去去去,彆瞎說,聞兄才不是那種人,”
“我看你們就是嫉妒我與聞兄交好,差不多得了。”
“聞兄自小孤身一人,不擅與人相處,我能與他成為朋友也下了很大功夫,並非他瞧不起你們,是你們誤會他了……聞兄人很好,還曾救過我的命,我絕不會拋下他的。”
對詩變成了俞成林舌戰群儒,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每次俞成林都很維護他,恨不得將他們是朋友的事宣告天下。
聞折月暗歎一聲,剛想讓俞成林彆再說了,身旁就飄來一道香風,淡淡的,不同於花香,這味道十分清冷,讓人想起開在雪地的梅花,雅致清新。
聞起來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聞折月追著氣味轉過頭,隻看到一片潔白的衣角,如同羽毛一般輕柔,從眼前掠過。
看背影像是個女子,高挑纖細,許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那人微微側過半邊身,珠簾麵紗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隻眼睛,是獨特的金色,高貴而神秘。
聞折月被這一眼定在原地。
對方目光銳利,從他臉上重重刮過,停留幾秒後就收回了,轉身沒入人海。
留下的冷香悠然散去,聞折月深吸一口氣,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滌蕩了一遍,涼絲絲的。
“……聞兄,聞兄,你看什麼呢,眼睛都直了?”
聞折月搖搖頭,摩挲著腰間的繡球,金絲線繡出來的紋路能拚成一個字,是喜結良緣的“緣”,繡線好似千絲萬縷的緣分,勾勒出一段美滿姻緣。
他忽然來了興致:“飛花令的題目是什麼?”
“啊?哦哦,題目啊,是【春】。”俞成林一邊介紹,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身旁的人,聞折月主動參與對詩比他答應來踏青更令人難以置信。
“春,春……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人海之中已然尋不到片羽,聞折月琢磨著剩下的兩句,頭一回覺得詩文不虛,也是頭一回認識到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俗人。
芸芸眾生,他在九成九裡。
過了晌午,陸陸續續有人下山,留下的大多是男人,諸如俞成林等人,已經毫不避諱地談論起妖市了:“聽說妖市在日落時出現,除了絕色美人,市麵上還有數不儘的奇珍異寶。”
聞折月聽了一耳朵:“這謠言都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這可不是謠言。”俞成林煞有其事道,“以往這望月山上不留凡人,自打妖市的說法流傳開來後,再沒發生過晴天霹靂的怪事,據說這妖市就是山上的仙人開的。”
“仙人?開妖市?”聞折月輕哂,妖市妖市,一聽就和山野精怪脫不了乾係。
路過的男人年長他們許多,聞言哈哈大笑:“仙人可不會開妖市,妖邪才喜歡耍這種把戲,山精野魅食人心,吞/精氣,毛都沒長齊的少年郎還是趕緊下山吧,小心彆死在這山上。”
他一身勁裝,肩上還背著把劍,像是個遊曆江湖的浪客。
有舉子不服氣,頂了一句:“那你就不怕死嗎?”
“聽說過天下第一宗嗎?我可是宗門裡的大師兄,道行高深,彆提傷我,妖邪都近不了我的身。”他拍了拍肩上的劍,粗糲的目光在一群讀書人麵上劃過,最後定格在聞折月身上,半真半假地哄騙道,“但你們就說不準了,尤其是像你這樣的玉麵書生,最招狐狸精。”
聞折月麵若冠玉,身量頎長,不似尋常讀書人一樣瘦弱,和俞成林等人站在一起對比尤為明顯,仿若鶴立雞群。
“那不如你與我們同行,我若真招來狐狸精,也算你的話應驗了。”
饒是俞成林等人都沒想到他會主動相邀,不由得多看了這位道行高深的大師兄幾眼,雖然他們沒聽說過天下第一宗,但敢加上“天下”二字做前綴,聽起來就非常厲害。
聞折月笑意吟吟:“天下第一宗以守護天下蒼生為己任,你是修士,又是大師兄,應當不會見死不救吧?”
男人表情一僵,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俞成林悄悄拉了拉聞折月:“天下第一宗是什麼,修士又是什麼,聞兄你知道他是什麼來頭嗎?”
“不知道,我隨口瞎猜的。”
他在人蛇話本子裡看到過天下第一宗,給蛇妖生了個龍崽的男人就是修士,來自天下第一宗,修士和百姓認知裡的仙人差不多,能使用仙術降妖除魔。
聞折月捏緊了繡球,意味不明道:“看他的反應,我可能猜對了。”
當日光一點點消失,望月山後的雲霧忽然散開,一道石階憑空浮現,朝著遠方延伸出去,通向聳入雲端的山巔。
“妖市,是妖市!”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眾人爭先恐後,呼啦一下湧向石階。
俞成林瞪大了眼睛:“原來真的有妖市!”
“你不是一直相信有,怎麼如此驚訝?”石階通天,詭異神秘,聞折月心中生出一絲瘋狂的探索欲,“再不走,就去不了了。”
石階不似出現時凝實,被月光一照變得透明,站在上麵的人好似懸在空中,每一步都有踩空的危險。
舉子們提心吊膽,有人訥訥問道:“咱們真要去嗎?”
這要是摔下去,得粉身碎骨。
“去,怎麼不去!”俞成林一咬牙,“來都來了,妖市可不是誰都能遇到的。”
萬丈深淵之上,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在這一刻,對財富與美人的渴望戰勝了恐懼。
墨夙離輕嗤一聲,人總是為身外之物所困,這是與生俱來的劣根性。
石階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雲霧繚繞間,有人不甚踩空,有人驚恐尖叫,有人慌亂狂奔,也有人撐著傘,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墨夙離挽起了長發,珠簾遮麵,白衣飄飄,好似從天而降的仙子。
任魔族和仙族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在無妄海上攪弄起腥風血雨的新魔尊會搖身一變成美嬌娘,偷偷摸摸跑到下界。
傘簷微微往上抬,燈火詭譎的熱鬨集市映入眼簾,墨夙離眉梢輕挑,所謂妖市,原來是妖族布下的迷幻陣嗎?
人間果然繁華,就連迷幻陣都充滿新意,妖族設迷幻陣引誘凡人通常是為了謀害性命,但這妖市中並未藏有殺機,就連石階也做了手腳,踩空掉下懸崖的人沒死,都被好好送下了山。
墨夙離收起探查的術法,環視四周,目光穿過人群,鎖定在一身月白色長衫的男人身上。
他找了一圈,多番對比,還是最初勾得他多看幾眼的人合他心意。
有劣根才好拿捏,就怕人心如麵,無欲無求。
墨夙離勾了勾唇角,眼底閃過誌在必得的光芒。
他修煉的功法特殊,馬上就要迎來第一次情期了。
魔族觀念開放,在性/事上並不拘謹,但墨夙離禁欲多年,看不上魔族的作風,他既不想隨便找個人春風一度,也不喜歡強取豪奪那一套。
話本上說了,這種事你情我願才得趣,靈肉合一最快樂。
與其攪和仙魔兩族的事情,不如親自挑選一個床伴。
情期修為會暫時封住,上界人多眼雜,他剛剛成為魔尊,處於風口浪尖之上,萬一走露了風聲,難保不會有人趁他病要他命。
魔尊大人思前想後,決定在下界度過情期。
他對床伴的要求不多,隻有兩點:要合他眼緣,還要心甘情願伺候他。
現在隻差讓那人心甘情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