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厲肩上扛著半扇豬肉推門而入,說:“您不是還想熏製些臘肉麼,正好也要給宋哥拜年,我找李屠戶定了一頭豬,這半扇豬肉咱們留著,另半扇我已讓人拉去宋哥家了。”
蕭蕙娘不免歎氣:“你花錢總是大手大腳的,讓你攢點成親的銀子,也不知道要攢到何年去……”
話雖這般說著,卻還是去了院中幫忙,又招呼溫瑜再搬兩條長凳出去。
那長凳是平日裡放在方桌旁吃飯用的,溫瑜瞧著蕭厲扛回來的那半扇豬頗為肥碩,覺著就算將兩張長凳並放到了一起,怕是也放不下。
但蕭蕙娘既開了口,她便依言先將長凳搬了出去,可沒等她擺放好,便見那地痞直接將豬肉放院中的地上了。
溫瑜不由愣了一下,心說這人是也發現用兩張長凳放不下豬肉麼?
蕭厲放下豬肉,扯下墊在肩上的皮質肩甲,抖落血水扔在了一旁,抬頭就見溫瑜望著這邊,幾乎把困惑全寫在了眼睛裡,他瞥了一眼她並放在一起的兩張長凳,說:“長凳彆靠在一起,分開些放。”
隨即抬腳往廚房那邊走去,將廚房門給卸了下來。
這下溫瑜看明白了,那兩張長凳是用來鋪門板的。
她擺好長凳後退到一邊,等蕭厲把門板放上去了,要將半扇豬肉撂上去時,她見蕭蕙娘擼起了袖子似要過去幫忙抬,猶豫了一下,便也打算上前搭把手。
蕭厲瞧見蕭蕙娘上前,卻道:“您往後退些,我一個人就成。”
言罷左右兩手各拎起一條豬腿,抬臂一撂便將半扇豬肉擱門板上了。
他為了方便乾活,袖子都捋到了手肘處,手臂運勁兒時,肌肉繃起的好看弧度一直延伸向肘關,再往上,則蔽入了衣料中,卻還是能依稀瞧出肌肉虯紮的輪廓。
碎發覆在額前,襯上他濃烈張揚的眉眼,少了痞氣,多了幾分少年感。
溫瑜立在一旁瞧見這一幕,隻覺這人力氣大得跟什麼牲口似的,在父王麾下,能開一石弓的將士便已是精銳,不知以眼前這人的臂力,能開幾石弓。
蕭厲放好豬肉直起身來,抬手想抹一把汗,但手上全是扛豬肉沾到的血水,便隻能抬臂勉強擦一下額角,見溫瑜站在不遠處,他出聲:“給我張帕子。”
被這一聲驟然叫回神的溫瑜,一時也沒反應過來要去哪兒給他找帕子,便把先前在瓦市用來當麵紗的那張絹帕遞了過去。
蕭厲瞧見那方整齊疊在她掌心的帕子,很明顯愣了一下,他是想讓溫瑜進屋隨便尋個破帕子給他擦手上血水的。
但遲疑了一瞬,終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手上的血水在那瞬間就浸紅了帕子一角,他撚起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便習慣性地往懷裡一揣。
溫瑜瞧見這一幕,臉色變了變,正要出言提醒,卻逢蕭蕙娘去廚房找刀出來,說:“用這菜刀砍骨頭,怕是得把刀刃砍卷,怎也不讓李屠戶把肉分好?”
蕭厲便轉身去瞧菜刀去了,他看了一眼,說:“算了,我直接用柴刀。”
言罷就將菜刀還給了蕭蕙娘,拿起柴刀走到水缸邊,澆了點水在刀身和磨刀石上,腳踩著磨刀石,兩指摁著刀身,邊磨邊說:“讓李屠戶分個肉,他還得再收六十錢,正好我今日在家,自己分也是一樣的。”
蕭蕙娘對兒子頗為無奈,搬了張矮凳坐到一旁,將他帶回來的棕櫚葉撕成條,擰成繩打結扣,數落道:“讓你不要大手大腳花錢,你總是不聽,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倒是節儉。”
蕭厲似被數落慣了,道:“這叫該省則省,該花則花。”
母子二人已將話頭越說越遠,至此,溫瑜也不好再提那帕子的事,她覺得對方八成也是忙昏頭了,順手誤收進衣襟裡的,畢竟那帕子上還沾著血呢,等他自己發現就好。
自己若是專程再去提醒一遍,倒顯得她頂著一臉紅疹,還多自作多情似的,屆時二人都免不了尷尬。
她已放平了心緒,哪知蕭蕙娘被兒子氣得沒了脾氣,又拉上她道:“你瞧瞧,就這麼個臭脾氣,將來也不知哪個姑娘能瞧上他。阿魚你往後找夫郎,可千萬彆找這樣脾氣又臭又倔的!”
突然被點名的溫瑜一時語塞,全然不知怎麼接這話。
蕭厲那頭倒是皺眉喊了一聲:“娘。”
蕭蕙娘就此打住話頭,同溫瑜說悄悄話似的道:“算了算了,不說了,說多了他就煩我這老婆子。”
溫瑜將撕下來的棕櫚葉遞與蕭蕙娘,隻說:“二爺孝順,是想給您儘一份孝心。”
正說著,外邊又傳來了敲門聲,溫瑜前去開門,卻見門外是個從未見過的半大少年。
少年瞧見她臉上的疹印,似乎想倒吸涼氣,卻又意識到不禮貌,於是生生打住了,隻低聲嘀咕了句“果然和三哥說的一樣”。
溫瑜沒甚聽清,問少年:“你找誰?”
少年再抬起眼時,倒是重新換了副笑臉,拎起手上的酒壇子說:“我找我大娘和二哥的!”
蕭蕙娘在院中已聽見了聲音,道:“是小安來了吧?快進來,一會兒一起吃殺豬湯。”
溫瑜便讓至門邊,說:“原是客人,快些請進。”
少年顯然是頭一回被人這麼文縐縐地對待,頗有些不習慣,撓了撓後腦勺說:“我叫侯小安,姐姐叫我猴子或小安都成。”
隨即便抬腳進院,見著蕭蕙娘,他臉上的笑容都燦爛了好幾個度,“大娘,有一段時間沒見您了,您身子骨瞧著比之前還爽利些,人都顯年輕了!”
蕭蕙娘被他逗得合不攏嘴,說:“你這孩子就是嘴甜,哄我老婆子開心。”
侯小安將酒壇擱在了簷下,去蕭厲那邊幫忙說:“哪能呢,我說的都是實話,大娘您不信罷了。”
這話惹得蕭蕙娘又是一陣笑。
蕭厲打斷他和自己娘的貧嘴,問:“老虎沒跟你一起來?”
侯小安接過蕭厲分好的肉用棕櫚葉穿進孔洞裡,壓低了嗓音道:“三哥回賭坊後,得知你讓弟兄們把瓦市搶過來了,樂瘋了,正巧碰上王慶帶人回去找事,他就跟王慶打了一架,這會兒還在東家那裡挨訓呢。”
蕭厲分肉的手一頓:“老虎掛彩了?”
侯小安搖頭說:“那倒沒有,他讓我先彆告訴你來著,但我尋思著二哥你早晚會知道的,我現在不說,等你知道了,還得削我。”
蕭厲右臂發勁,柴刀落下時,那粗壯的豬腿骨便也砍了下來,他在豬腿肉上用刀尖紮了個小洞,扔給侯小安,淡聲說:“你知道就好。”
侯小安誇張地縮了一下脖子:“二哥,我都對你赤膽忠心,肝膽相照,兩小無猜了,你還……”
“你給我閉嘴吧!”蕭厲聽到他為了顯擺,又用成語卻說出句“兩小無猜”時,額角青筋都跳了一下,忍無可忍了似的道:“不知道詞意就彆亂用!”
他拎著穿好棕櫚葉的豬肉轉身去了屋內時,侯小安還在托著下巴琢磨:“誒?我又說錯了嗎?兩小無猜不就是從小一起長大,對彼此沒有猜忌的意思麼?”
溫瑜正好過去拿肉,他們先前壓低嗓音說了些什麼,她都沒聽清,隻知道蕭厲突然就凶他,讓他彆亂用詞了。
此刻見這少年頗為苦惱的模樣,心中好笑,道:“你說的意思沒錯,但這這個詞,隻能用在男女身上。”
侯小安拍了一下腦袋,恍然道:“原來如此,我說蕭哥怎麼嫌棄我嫌棄成那樣呢!”
他視線掠過溫瑜拎著棕櫚葉的手,忽地又問:“姐姐知道的這麼多,是讀過書麼?”
溫瑜對上少年看起來澄澈又乖巧的一雙眼,忽地意識到這少年可遠比自己以為的機靈,她麵上未露出任何破綻,笑容和煦,說:“沒讀過書,隻是識得幾個字。”
侯小安沒從她這裡打探到什麼,也不氣餒,很是乖巧地“哦”了一聲。
他接過溫瑜手上的兩刀豬肉,拎進屋去遞給蕭厲時,才小聲嘀咕:“二哥,你有沒有覺得,陳癩子抵給你的這個姐姐,很特彆啊?”
蕭厲身量本就高,此刻踩著一張橫凳,抬手正把肉掛到橫梁的長釘上,居高臨下睨向侯小安時,俯視的意味更重。
他眼神裡很直白地透露著幾個字:有屁快放。
侯小安抓耳撓腮片刻,才終於憋出來一個詞:“大家閨秀……誒……好像也不對,怎麼就想不出個合適的詞兒呢……”
他掙紮半晌,終是放棄了,選用了更直白的話說,試圖讓蕭厲聽懂:“就是……她模樣雖瞧著不太好看,但說話文縐縐的,舉止也文雅,手上還幾乎沒繭子,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養出來的姑娘,可她身上又沒有半點大小姐的嬌氣。就……很特彆,也不知她家中原是做什麼的……”
豈料蕭厲卻淡聲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啊?二哥你知道啊?”侯小安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又問:“是她已跟你說過了嗎?”
蕭厲懶得再理他,劈手奪過他手上還剩的那刀豬肉,掛到了橫梁上,才道:“我是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侯小安聞言,神色更加怪異了些,困惑道:“二哥你就不想弄清楚麼?”
“不想。”
蕭厲步下橫凳,腳下一勾,便將橫凳勾回了原位。
侯小安拿起一旁的抹布,擦著橫凳上的腳印問:“為什麼啊?”
蕭厲曾經也想窮根尋葉,畢竟一個敢在陳癩子將她打至了那份上,還在孱弱中按住半截磚石試圖反擊的人,到他家後卻收起了所有爪牙,隻裝出乖順模樣,一開始他擔心對方會對自己母親不利。
但幾日觀察下來,發現她隻是在竭力保全她自己而已。
他半側過頭,俊逸清朗的臉叫光影切出了明暗分界線,說:“一個人把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隻求活著,這並沒什麼錯。隻要她不給我家中帶來禍端,我大可睜隻眼閉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