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的另一段,一處小堤壩上,謝玄一身上好的絲綢長衫,一如當年出現在京口時的模樣,他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看著在他腳下呼嘯而過的淮河河水,神色從容。
劉裕的身上染了不少塵土,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這處小堤之上隻有二人,河風吹拂著他們的發帶與征衣,兩個反差如此鮮明的人,就這樣站在這裡,看起來卻又是有幾分說不出的和諧。
謝玄輕輕地舒了口氣:“小裕,你是不是奇怪,為什麼我今天沒有穿鎧甲,而是這樣一副打扮呢”
劉裕微微一笑:“這一仗打完了,玄帥也可以複得輕鬆一陣了。您還是這樣一副打扮的好,顯得儒雅,高潔。”
謝玄歎了口氣,伸出了自己的那雙潔白的大手,修長的手指如同玉柱一般,皮膚保養得極好,如同婦人一般,他看著劉裕:“這雙手上,沾了多少血腥,小裕你知道嗎一個殺人如麻的大將,你居然說他儒雅!”
劉裕本想出言,可是眼角的餘光一瞟,卻看到了幾十具在河水中上下浮動的無頭屍體,頓時就意識到,不管怎麼說,謝玄畢竟是一軍主帥,這一陣殺敵數萬,即使他沒有親自殺一人,但是畢竟他一聲令下,幾萬條生命就此消逝,要說雙手血腥,還真是沒有錯。
想到這裡,劉裕默然無語,謝玄平靜地看著麵前漂過的屍體:“小裕,你是不是想說,劉牢之等眾將殺俘冒功,這樣不好”
劉裕點了點頭:“如果是在戰場之上殺敵,那殺多少都沒有關係,但投降的敵軍,已經放棄了抵抗,先騙人放仗投降,再加以斬殺,這種行為,屬下是無法理解的。”
謝玄搖了搖頭:“小裕啊,有句話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慈不將兵,義不行賈,自古皆然。”
劉裕正色道:“但殺降不祥,也是自古皆然,古之白起,李廣,一代名將,都是因為殺降而最後結局不佳啊。”
謝玄微微一笑:“你隻看到了白起和李廣的結局,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二人能成為古之名將,能讓部下甘心效死力,不就是靠了這種手段嗎作為將帥,要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破敵,第二件事,就是如何給自己的手下謀取利益了。這兩件事有一件做不到,那都很難在戰場上取得勝利。”
劉裕不信地搖了搖頭:“屬下沒有用這一招,不也是打贏了敵軍嗎兄弟間的友情,不是這樣冰冷的利益。”
謝玄歎了口氣:“你可以跟檀憑之他們幾十個人,幾百個人,一兩千人朝夕相處,但你不可能跟幾萬軍士都這樣同吃同住。人心是世界上最難掌握的東西,尤其是軍隊,士卒來自五湖四海,四麵八方,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隻有在戰場上因功得爵,建功立業這點是共同的。你可以跟幾十個人,幾百個人講義氣,當大哥,但不可能跟幾萬個人都是如此,還得拿出足夠值得他們為之效死的東西才行啊。”
劉裕微微一笑:“那就帶著這幾萬兄弟們去建功立業,打勝仗,打大勝仗,在戰場上一樣可以斬獲敵軍的首級,為什麼非要通過殺降這種方式呢”
謝玄似乎沒有料到劉裕這樣地回答,先是一愣,轉而笑了起來:“小裕就是小裕啊,這豪氣可真是厲害呢。你說的對,如果作為將帥,能指揮部下打大勝仗,那確實能給部下帶來足夠的利益。但是這次情況特殊,因為秦軍不戰而潰,我們無法在戰場上斬殺大量的敵軍,而這些人如果是被俘,按大晉的軍製,不算斬獲,那對普通的士卒來說,可就虧大了。”
說到這裡,謝玄頓了頓,看著劉裕:“小裕啊,你前麵帶著幾千士卒消滅了兩萬俱難的騎兵,這些是實打實的功勞,就算你不放在心上,但是跟著你的兄弟都得了不少好處,甚至那些鐵匠們都可以因此直接擺脫工匠後勤的身份,轉入戰鬥部隊,所以他們當然高興,但你要知道,還有近八萬將士,沒你這麼好的運氣,讓人人都能得功,所以劉牢之他們給部下們用這種方式找點好處,軍功,我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劉裕這下算是明白了,歎了口氣:“我今天算是知道了,作為將帥,要考慮的還不僅僅是戰事勝負的事情,還得考慮到方方麵麵,真是麻煩啊。算了,玄帥,這件事我還是保留自己的觀點,但我始終認為,今天可以殺戰俘,明天說不定就可以殺良冒功,此風還是不可漲啊!”
謝玄的神色一變:“劉牢之說了要殺良冒功”
劉裕搖了搖頭:“沒有,不過我覺得這樣下去,以後如果北伐到了敵軍境內,隻怕殺紅了眼的軍士是收不住手的,一旦在戰場上得不到首級,那去殺戮敵方的百姓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以後如果我大晉要北伐,那還是要得北方百姓之心,不可將他們視為敵人,更不可以隨便屠殺,這點還請玄帥萬萬關注。”
謝玄正色道:“這點我一定會重視的,這次算是特事特辦,我也需要在下次大戰之前,讓士卒們保持這種野獸的本能,但下次以後,就未必需要這樣了。”
劉裕的臉色一變,奇道:“下次大戰玄帥的意思是秦軍會很快卷土重來沒這麼快吧。我軍這次畢竟消滅了八萬秦軍呢,就算秦國強大,也不是這麼容易能緩過勁的吧。”
謝玄笑著擺了擺手:“小裕啊,你還是低估了秦國,低估了苻堅。你看著吧,這回苻堅在荊州大勝,奪取襄陽,卻是在兩淮慘敗,八萬大軍全軍覆沒,以他的個性,絕不會就此收手,一定會起傾國之兵與我們大戰的,作好準備吧,接下來,風暴將至,而你,也一定會有用武之地的!”
劉裕的眼中冷芒一閃:“這一天,我已經等不及了,放心吧玄帥,我不會讓你失望的!”(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