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晉朝統治時的刺史府,在盧循起兵之後,已經進行了大規模的擴建,拆除了原來刺史府外的幾個坊區,立起了宮牆,而原來的刺史殿,也是加寬加大,形如宮殿一般,當然,這一切是建立在違製的前提下,不過既然已經起兵謀反了,也就不用顧及這些啦。
原來刺史府的公堂,已經改建成了一個堪比皇宮的大殿,大殿的正中,則是放著一把龍椅,椅上則是臥坐著一個年過七旬,須發皆白,頗有儒雅氣度的老者,可是其眼神中時不時會閃過幾絲陰冷如電的光芒,昭示著此人絕不是象外表看起來的那般和善,他正是盧循的父親,也是晉國的名士大儒,盧嘏。
而在此時此刻,與盧嘏相對而坐的,則是一個同樣年近八旬的老僧,長長的壽眉一片雪白,自眼角垂下,而他一身的袈裟,色澤黯淡,一如他那枯樹皮一樣的麵容,他坐在一個蒲團之上,與盧嘏相對,輕輕地歎了口氣:“盧施主,多年不見,你我都已經老成這樣了。”
盧嘏艱難地撐起了身子,看著這個老和尚,說道:“寶玉啊,非是我故意據床不起,實在是,實在是我現在老病不堪,這垂垂殘軀,很難自己坐起來了。你肯來看我,我真的,真的是太高興了。”
這個被稱為寶玉的,正是當世的佛教名僧,與鳩摩羅什可以南北齊名的慧遠大師,他是在五胡亂華初期,名動天下的大師佛圖澄的首坐弟子,也曾經是苻堅的國師釋道安的嫡傳弟子,本姓賈,少年時也是北方著名的書生,與盧嘏自幼是同學,非常擅長老莊之道,隻是五胡之亂開始後,盧嘏早早地渡江南下,到了東晉,落戶京口成為名士。
而賈寶玉卻因為戰亂而無法成行,為了保命則入深山隱居,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釋道安,拜入門下為徒,法號慧遠。
後來北方戰亂略定,釋道安看出前秦在外表強大之餘,隱藏著巨大的危機,於是派慧遠南渡東晉,在尋陽的廬山一帶的大林寺(又名西林寺僑居),後來時任江州刺史的桓伊,專門為這位名僧建立了東林寺供他住持,而從此慧遠大師就在東林寺裡常駐三十多年,開創了淨土真宗,而他的東林寺一係的佛教,也成為了著名的淨土宗的起源。隻不過,慧遠和盧嘏自從北方戰亂之後,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時至今日,已經差不多有五十年沒見了。
慧遠的白眉輕輕地動了動,喃喃道:“寶玉,寶玉,已經有五十多年沒有人這樣叫貧僧了,阿嘏,今天,也許是你我此生的最後一次見麵,我們也不必拘泥於現在的身份,隻需要象當年那樣,敘敘少年之情,可好?”
盧嘏激動地點頭道:“好,好,真的是太好了,我就盼著這一天呢,這次我兒盧循北上,我還特意地囑咐過他,要他路過尋陽廬山時,一定要去東林寺裡去拜訪你,隻是你那時候閉門不見,說是僧人不理俗世之事。想不到,今天,今天你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主動來廣州見我呢。說吧,我的老友,你遠道而來,是想要我幫你做些什麼嗎?哦,對了,我想起來了,你的弟子曇順在廣州這裡住持開建了法海寺,當初,還是我出了點力,允許他建寺成功的呢。”
慧遠微微一笑:“曇順建寺之事,多虧你的幫忙了,天師道畢竟是道教,與我佛教信仰不一,所過之處,也不乏毀寺滅儒之舉,曇順遠來廣州,還能建起法海寺,傳我佛教,我真的是要多謝阿嘏的幫助呢。”
盧嘏哈哈一笑:“我不是幫佛祖,是幫你寶玉。當年我們在少年之時,意氣風發,想要靠自身的才學,有所作為,澄清天下,隻可惜,我們這樣的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在亂世中,百無一用,最後我南下由玄入道,而你則遁入空門,這幾十年來,我們總算可以用自己的所學,讓我們的兒子,弟子做點實事,改變天下,也算多少實現了我們少年時的理想啊。”
慧遠平靜地說道:“是的,當年你我分手之時,正是五胡亂華之初,也是最黑暗,最殘酷的那段時間,你南下得早,還沒有看到北方那生靈塗炭,屍橫遍野的慘狀。我本想追隨你,一起南下,可是路上遭遇了無數的亂兵盜匪,幾次都差點沒命,但在生死一線之時,總會有佛祖保佑,以其大力指引我一條生路,於是我改為向北,入桓山後遇我師父,傳道授業,終於悟道而入佛門。”
盧嘏的眉頭微微一皺:“可是你們佛家,隻能消極避世,許人一個死後的輪回,教人敬畏,而我們老莊之學卻並非如此,還是要做些實事,澄清這個天下的,我生不逢時,來東晉之後,因為我們盧家在北方的名聲太大,反而受到王家,謝家這些家族的壓製,一身才學無法發揮,隻能與天師道結交,由玄入道。終於,在我兒盧循這輩上,有了些成就。”
慧遠輕輕地歎了口氣:“可是我這一路而來,令郎的這些個成就,看起來和當年北方的石虎,冉閔這些殺人魔王,並無二樣。阿嘏啊,你真的覺得這些可以稱為成就嗎?”
盧嘏的嘴角抽了抽,咬牙道:“要想治世,必先蕩平妖孽,寶玉,你也到南方幾十年了,那些世家大族是什麼個德性,你應該清楚,不要以為桓伊給你修了個東林寺,就得感恩戴德,哼,這些個世家貴族,不過是想要利用你佛家那種清淨無為,與世無爭,修業福報的這套理論,來消除民眾的反抗之心罷了。”
慧遠淡然道:“這些事,我自然明白,但佛就是佛,並不是用這套理論欺騙和麻木世人,也不是說隻有出家剃度,才能修行,我們隻希望人人能得到平安,人人能修善果,如果人人心向善,那這個世上,又豈會有這些紛爭和戰亂呢?”